(十)

食堂午餐的喧闹像涨潮的海浪,热烘烘的气息裹挟着饭菜香和一丁点汗蒸味儿。乔昭阳被那稳稳一按摁回座位上,后背撞上硬塑料椅背,震得心跳都漏跳了一拍。碗里的咕咾肉酱汁晃了晃,险险没洒出来。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始作俑者”队友,对方还沉浸在刚才吹嘘自己防守如何到位的兴奋里,丝毫没察觉自己手肘惹了祸。

“没事吧昭阳?”陈宁凑过来,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她碗又看看她,“贺骁!管管你队员!胳膊肘带导航的是吧?”她冲着餐桌对面正啃着大鸡腿的贺骁嚷了一句。

“谁?哪个不长眼的?!”贺骁立刻站起来,虎视眈眈地扫视一圈,很有班级大佬风范。刚才那位闯祸的队员立马缩了缩脖子。

“算了算了,”乔昭阳赶紧拉住陈宁,心有余悸,“……没泼身上就好。”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块差点飞走的菠萝肉,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口,甜酸酱汁的浓郁立刻充满了口腔。

谢知聿仿佛刚才出手救场外加维持秩序的不是他本人。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把青菜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不疾不徐,侧脸的线条在窗格投下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那一点雪白的奶渍还像个小小的勋功章,印在他薄薄的嘴角。

贺骁看到大家(尤其是乔昭阳)安全无恙,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坐下,啃他的鸡腿去了。

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刚结束的走廊。

教室里还残留着粉笔灰和书本的气味,门一开,操场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未散的暑气涌进来。走廊里瞬间沸腾起来,急着冲去买饮料的,拿着接力棒练习传接的,聚在一起讨论刚结束的赛果或者下午比赛的。

“陈宁!乔昭阳!快快快!”贺骁手里拿着一叠彩色的印刷纸,应该是报名表格之类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脸上红光满面,比刚喝了三罐红牛还精神,“下午400米接力分组定了!你跟……”

他话没说完,被一阵更大的喧哗打断了。楼梯口呼啦啦涌上来一群别班的人,中间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男生,正是今天半决赛高三联队的得分后卫,外号“柱子”,也是贺骁在球场上拼死对抗的老对手之一。看来柱子也是下午接力赛的主力。

两队人马在狭窄的走廊相遇,空气瞬间带上了点火星子味。

柱子显然输球又输人(比赛打激动了稍微有点小动作结果还把自己绊倒了),看见贺骁,眼神飘过来,带着点不甘心,却故意抬高了下巴,想找回场子:“哟,这不是靠谢知聿‘躺赢’的三班贺哥吗?下午接力赛,不会又准备靠队友拖条腿硬拉吧?”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乔昭阳缠着白色护踝袜的右脚。

这话刺耳得很。

贺骁那张向来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唰”地就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像淬了火的铜珠子:“放屁!你他……”后半句脏话还没出口,被陈宁一个箭步上来捂住了嘴。

“柱子,半场都输了,嘴还这么硬呢?”陈宁可没客气,一手捂着贺骁的嘴,一手叉腰,小辣椒一样火力全开,“输不起就去墙角哭,少在这儿污染空气挡道!”

柱子脸一僵,还想回嘴,身边一个队友眼尖,瞥见了从后面拐角不紧不慢走过来的身影——谢知聿手上拿着一沓大概是刚收好的物理作业,整个人平静得像一泓冷冽的深潭水。他走路没什么声息,但那股无形迫人的气场像一道分水岭,让喧闹的走廊静了那么几秒。

柱子对上谢知聿扫过来的平静视线,只觉得喉头莫名发紧,像被无形的冰棱抵住。他那些不甘心的挑衅话语,在对方那种“懒得跟你计较”的纯粹淡漠目光面前,显得无比可笑和低级。

贺骁趁机挣开陈宁的手,对着柱子那张发僵的脸做了个极其夸张的鬼脸。

柱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闷哼一声,带着他那伙人灰溜溜地拐进了旁边的饮水间,隔着磨砂玻璃还能听到饮水机按钮被按得砰砰响,大概是在撒气。

“呸!”贺骁对着饮水间方向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脸上阴云散尽,转身就把报名表塞给陈宁,“差点忘了正事。乔昭阳,接力第四棒,靠你了!稳赢!”他嗓门又大又亮,充满了盲目信任。

乔昭阳看着接力分组表上自己被标注在第四棒的位置,又感受了一下脚踝传来的、还没完全消退的、一跳一跳的闷痛感,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稳赢……贺骁这信心是哪来的?

谢知聿正好经过他们身侧,目光平静无波地在那张报名表上停顿了零点五秒,随即滑过乔昭阳贴着膏药的小腿肚,最后落在她那看起来圆滚滚、不太灵活的右脚护踝袜上。

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教室后门,像一道无声穿过喧闹人群的、自带疏离屏障的风。只有作业纸张的边缘随着他的步幅轻轻拍打在指骨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陈宁低头看看报名表,又看看谢知聿消失的后门,捅了捅乔昭阳:“喂,谢神刚才是不是瞥了一眼你那‘木乃伊脚’?……完了,他是不是觉得我们班药丸?”

“别瞎说!”乔昭阳拍掉她的手,心里却也莫名有点打鼓。她把表格折好塞进校服口袋,“走了走了,训练去!”

下午的阳光依旧猛烈,操场上塑胶跑道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细微热气。篮球场暂时空了下来,只有几个人在练习投篮。

高一(3)班负责下午接力赛的部分主力们已经在小看台下面的空地集合。陈宁是第二棒,正拿着贺骁不知道从哪个老队员手里借来的专业接力棒,一脸严肃地在教乔昭阳标准的交接姿势。

“记住!预跑区启动要盯住我后脚跟!看我到这条线上你就得全力冲出去!”陈宁跺着地上的白漆标线,讲得唾沫横飞,像个经验老道的教练。

乔昭阳忍着脚踝的不适感,单腿蹬地,努力模拟着加速启动的动作,重心微微不稳。贺骁则在旁边负责当活靶子,模拟别的赛道可能出现的“挤撞”情况,嗷嗷叫着试图干扰乔昭阳的专注。

“贺骁你滚开!别挡我预跑区!”陈宁气得抬脚要踹他。

阳光把少年少女们的影子拉得斜长而生动,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滴在滚烫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滋”响。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的微酸气味和年轻身体奋力拼搏时散发出的、鲜活热血的荷尔蒙气息。

训练场不远处,靠近跑道终点线的地方,有几排供临时休息的塑料长椅。

谢知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操场。他没有参加接力训练,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椅的角落阴影里。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精装英文书,旁边放着一杯刚从校园便利店买来的、杯壁上凝满冰凉水珠的波霸奶茶。吸管戳开了封口膜。

他微低着头,视线落在书上,姿态松弛,似乎只是随意找个地方看书。奶茶杯被放在长椅另一端。

但他翻阅书页的频率,远低于平时阅读的节奏。那修长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中间位置,长久未动。

只有偶尔,极其偶尔地,视线会不受控制地从书页上微抬起来几度,越过杯子上凝结滑落的水珠,越过午后热浪微微扭曲的空气,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扫描,掠过操场上那几个正在认真练习交接棒的墨蓝色身影。

焦点最终无声地锁定在那个正单腿蹬地、略显笨拙又努力地练习着起跑加速动作的第四棒身影上。

她的右脚踝在白色的护踝袜包裹下,每一个蹬伸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少年垂在书页边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曲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然后,他抬起手,捻住书页的一角,极其缓慢地将那原本平整的纸张,向内折出了一个极为细微、几乎不易察觉的弧形褶皱。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把他翻书时指尖掠过书页的微影,投在摊开的书页上,微微摇曳。

操场那边,陈宁突然懊恼地大喊一声:“靠!撞线时间没掐准!再来一次!”青春活力的喧闹带着不认输的劲儿,肆意泼洒在下午滚烫的空气里。那只装了大半杯波霸珍珠的奶茶,杯壁上的水珠越来越多,悄然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淌下,无声洇湿了长椅上一小片深色的印迹。

傍晚的太阳挂在西边的操场围栏上,把塑胶跑道染成金红。地面蒸腾起的热气像是透明的浪,被风卷着打在年轻滚烫的皮肤上。

训练暂时告一段落,所有人都累得不轻。汗水沿着鬓角和下巴往下滴,后背的校服布料深一块浅一块。

“喝点水!”陈宁小跑着去场边拎过来几瓶矿泉水,自己拧开一瓶咕咚灌下去半瓶,水珠顺着瓶口滚到她线条紧实的手臂上。她甩甩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看向旁边撑着膝盖直喘气的乔昭阳,“脚还行吧?刚才看你在最后一轮启动挺猛的!”

乔昭阳正在小口小口地啜饮凉水,闻言咧咧嘴,龇了龇牙:“嘶……还行,死不了。”她弯腰揉着脚踝上方绷紧的肌肉,厚重的护踝袜吸饱了汗,黏糊糊的裹着痛处。汗水把额发打成一绺绺,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贺骁刚刚在隔壁模仿别班运动员的“假动作干扰”(其实跟瞎蹦跶差不多),现在也喘着粗气凑过来,整个人热气腾腾。他毫不见外地一把抓过陈宁手里剩下那半瓶水,仰头就往喉咙里灌。“爽!”他甩甩湿漉漉的板寸头,水珠四溅,惹得陈宁嫌弃地往旁边躲了两步。

“贺骁!你脏死了!”陈宁骂道。

贺骁毫不在意,抹了把嘴,眼睛亮得惊人:“乔姐!刚才那两圈预跑加速,可以啊!节奏带起来了!比下午那会儿强多了!”他语气充满盲目自信,好像已经看见冠军奖杯在招手,“咱们这配合!有戏!绝对有戏!”

他兴奋起来就原地蹦跶两下,脚上的钉鞋踩在塑料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脆响,充满无处宣泄的少年精力。“陈宁你也注意点,刚跑出去两步就减速,你当你是百米冲刺啊?要保持!冲起来!”

“闭嘴贺骁!我那是调整重心交接位置!”陈宁叉腰瞪他。

两人站在被晒得发烫的跑道边上,毫无章法地互相吼着,你一句我一句,内容从技术讨论迅速滑向人身攻击,最后干脆动手推搡起来。少年身影在金红的余晖下拉长,影子纠缠在一起,汗水把空气都蒸腾出鲜活滚烫的青春气息。

乔昭阳没参与那俩活宝的吵闹。她把空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捏扁,塑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目光越过打闹的两人,落向训练场边那一排休息用的塑料长椅。

长椅就在跑道的终点延长线附近。

谢知聿还坐在那里。

位置仿佛没有移动过。那本英文精装书随意地摊在腿上,书页却停留在很久之前翻开的那一页。旁边那杯冰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已经汇成小溪流,无声无息地在他深蓝色校裤布料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边缘模糊的深色印记。

他就那么靠着椅背,微微歪着头,额前几缕碎发被风撩动,半遮着眉骨。夕阳的金辉泼在他半边身体上,勾勒出清晰流畅的肩线和微抿的嘴角。光线穿过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覆上一层薄薄的浅金色光晕。另一侧则沉在逐渐加重的阴影里,光线在鼻梁处雕刻出一道分明的明暗界痕,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运动场上的人,倒像是在等待一场即将拉开序幕的清冷戏剧。

他似乎没在看书。目光的落点笔直地穿透眼前的热浪、穿过跑道上蒸腾的扭曲空气、越过贺骁和陈宁推搡吵嚷的身影,精准地、毫无阻碍地钉在乔昭阳的脸上。

那眼神太过直接。

乔昭阳被这隔空投来的目光捕捉得心尖一麻,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心跳不知怎么有点失序。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收得更紧,塑料瓶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喂!看什么呢!”陈宁的声音把她从这奇怪的注视中拽回。她和贺骁的推搡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正顺着乔昭阳刚才的视线方向望过去。

“啊?没……没什么。”乔昭阳有点仓促地收回目光,举起水瓶又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一点莫名的燥热。

“哦——”陈宁拖着长音,眼神亮亮地在谢知聿身上扫过,又回头看看乔昭阳泛红的耳廓,促狭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某人坐在那里当了一下午石佛了,就那杯奶茶愣是没动过第二口。”

“你懂什么!”贺骁立刻接过话,嗓门洪亮得连远处做拉伸的其他班队员都忍不住回头看过来,“这叫定力!气场!谢神在给我们镇场子懂不懂?有他坐镇,咱接力稳赢!他那是蓄势待发!高手的境界!”

贺骁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对着谢知聿的方向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远处长椅上的谢知聿似乎对这边的大呼小叫毫无所觉。仿佛贺骁那个手势是空气,仿佛陈宁调侃的目光是尘埃。他只是稍稍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动作。

他垂在身侧、放在长椅上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线条干净的右手——食指的指端突然无意识地、向上勾了勾。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屈起了靠近指尖的第一个小小的指关节,仿佛要凭空捏住一缕虚无缥缈的金色夕阳光线。

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如闪电,且毫无意义,稍纵即逝。在贺骁夸张的比划和陈宁促狭的笑容掩盖下,几乎没人注意到。

只有一直用眼尾余光扫着那个方向的乔昭阳捕捉到了。

像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极细微、却久久不散的涟漪。让那个沉在夕阳光影中的清冷身影,瞬间有了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笨拙的、生动的裂缝。

下一秒,谢知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那只手迅速恢复成原本放松搁置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抬起左手,动作自然地拿过那杯冰奶茶,吸管含进嘴里。

在陈宁“他终于想起来喝了”的憋笑声中,谢知聿猛地吸了一大口,仿佛要压下什么。

动作有点急,奶茶里饱满的黑色波霸珍珠猛地涌上来几颗,猝不及防地滑进了喉管。他喉结重重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

“咳……咳咳……”

几声闷闷的、极力克制的咳嗽声闷在喉咙里,被黄昏的风搅碎,几不可闻。

夕阳的光芒渐次被拉长,整个操场像是燃起了慢火。跑道上练习的身影多了起来,各个参赛项目的运动员都抓住最后的时间适应场地,各色的钉鞋踏在塑胶上发出密集而富有生命力的嗒嗒声,空气里蒸腾着汗水、跑道橡胶和尘土被晒焦后混合成的、独属于青春竞技场的生猛气味。

陈宁和贺骁不知什么时候又跑过去开始了新一轮毫无意义的追逐打闹。乔昭阳默默地把空了的矿泉水瓶子投进远处的垃圾桶。塑料瓶精准地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咚”一声落进空荡荡的桶底。

她走到跑道起点处,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右脚踝的痛感依旧鲜明,但似乎被这满场的喧嚣和身体里某种滚烫的东西压下去了一些。

跑道尽头,长椅的位置已经半沉在由教学楼拖拽而来的巨大阴影里。只有一线微弱的光,执着地攀爬在长椅的边缘,照着那个重新归于沉静、仿佛刚才笨拙失态从未发生的背影。光线里,他手中那杯奶茶杯壁凝着的水珠汇成一道道缓慢下滑的水痕,像是流淌无声的计时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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