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处置室门关上，隔绝了消毒水的清苦气息。走廊明晃晃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带着被热浪蒸腾过的青草味道和远处篮球场上砰砰的活力鼓点。
“呼——”乔昭阳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浮出水面重获氧气。她扶着冰凉的墙壁，右脚试探着轻轻落地，脚踝处厚实的绷带立刻传递来一阵胀鼓鼓的闷痛。她龇了龇牙，单腿蹦跶了一下，调整好平衡，这才一瘸一拐地往篮球场方向挪。
刚走到拐角，一个身影就像风一样旋了过来。
“昭阳！可算出来了！”陈宁的声音又清又亮，带着点小喘。她短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绺贴在额角，脸蛋红扑扑的，手臂还带着球赛加油时没完全散去的兴奋劲儿。她把怀里抱着的一罐冰镇汽水塞进乔昭阳手里，塑料瓶壁上还凝结着细密冰凉的小水珠，“快，冰的！刚买的热死了！伤得重不重？我看看？”
说着就要蹲下去瞅她的脚踝。
“哎别别别！”乔昭阳赶紧摆手，把冰汽水瓶贴在有点发烫的脸颊上，舒服得倒抽一口凉气，“就扭了一下，包得像木乃伊似的，其实还好啦。”她顿了顿，看着陈宁额头的汗珠，“球赛……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贺骁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在篮球场那边炸开，穿透了嘈杂人声，像自带扩音喇叭似的：“——三分球！空心入网！反超了！！”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欢呼尖叫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还用问吗？”陈宁双手叉腰，下巴一扬，笑得见牙不见眼，“功臣是谁？！当然是我们谢知聿啊！最后那个三分球，帅炸了！你没看见高三那帮人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一把搂住乔昭阳没受伤的左肩膀，激动地晃了晃，“走走走！庆祝去！贺骁那家伙肯定在食堂等着开庆功宴了！”
乔昭阳被她半拖半扶地往前走，脚踝传来一阵阵隐隐的抗议，但这抗议迅速被空气里弥漫的胜利喜悦和喧嚣活力吞没了。她看着陈宁兴奋的侧脸，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食堂。
午餐高峰的食堂就像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能量锅。食物的香气、人声的鼎沸、勺盘碰撞的叮当，和各种汗水蒸腾出的青春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贺骁像个得胜凯旋的将军，在人潮中勇猛开道，那件被汗水浸透大半的墨蓝色球衣后背还紧紧贴在身上：“让一让！让一让！伤员！啦啦队的功臣！”他嗓门洪亮，带着点掩不住的小得意，“今天咱们班可是打了一场硬仗！”
被他粗声大气“点名”的路人笑着避让，还有人认出他是刚才球场上拼命的后卫，给他比个大拇指。
“行了贺骁，低调点！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陈宁扶着乔昭阳走在后面，忍不住吐槽，回头对乔昭阳挤挤眼，“看见没？这家伙自从进了那个压哨三分球（虽然离得八丈远跟他没啥直接关系），就觉得全世界都是他打下来的江山。”
贺骁在前面听见了，头也不回地大声反驳：“懂不懂什么叫士气！团队！懂不懂！”
乔昭阳端着重重的餐盘，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搜寻。
就在最里面靠窗的那片区域，绿萝的宽大叶子垂着几缕。高一（3）班今天场上的主力队员们正围坐一桌，战利品般的午餐堆成了小山。
而今天绝对的主角——谢知聿，就坐在窗边光影切割最明显的位置。
他没穿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球衣，只套了一件宽松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领口微敞，露出一截干净流畅的脖颈线条。此刻，他左手手肘随意地搭在桌沿，右手握着一盒插着吸管的纯牛奶，正低头安静地喝着。额前略长的发梢遮住了些许眉骨，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阴影。侧脸轮廓在光线下显得干净利落，下颌线条微微绷紧。嘴角沾了一点点白色的奶渍，他像是毫无所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运动后的宁静感里，像一只休憩中的大型猫科动物，与周围队友们激动复盘比赛的喧闹形成微妙对比。
“看见没？”贺骁一屁股在最靠过道的空位坐下，还不忘回头跟乔昭阳和陈宁炫耀，“谢神的风范！大将风范！稳如泰山！再看看你们旁边那几个，吃相跟饿了三天的老虎似的！”
被点名的几个队员立刻扔来几块骨头以示“友好”。
陈宁拖着乔昭阳赶紧坐下：“少啰嗦！快腾地方！”她把自己和乔昭阳的餐盘放下，又替乔昭阳拉开椅子。
乔昭阳把重心放到左脚上，准备把手里的餐盘放到拥挤的桌面空档。餐盘里有她最喜欢的菠萝咕咾肉，橙黄的酱汁在光下亮晶晶的。
就在她微微倾斜手腕，准备穿过人群间隙的瞬间——
旁边那个狼吞虎咽、正伸着脖子去夹对面菜的队员胳膊肘不小心猛地向外扫了一下！
“啊！”乔昭阳短促地惊叫一声，餐盘里的那碗菠萝咕咾肉瞬间失去了平衡，碗沿倾斜，眼看那油亮的橙黄酱汁和诱人的肉块就要对着她的裤子和地面泼洒下来！
一只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的手臂从侧方探了过来！
那只手臂线条干净利落，皮肤因为刚运动完而微微发亮。稳稳地托在了那即将倾覆的碗底边缘！
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向上，碗口瞬间被扶正！
几滴滚烫的酱汁飞溅起来，落在那人的手背和手腕上，烫出几点微红。
是谢知聿。
他就坐在隔了一人的位置。几乎是头也没抬，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出手救场。
“小心点。”他收回手，声音没什么起伏，像随口提醒天气。随即抽了张纸，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背上沾到的酱汁和那几点红痕。
“哦哦！谢谢谢谢！”那个差点闯祸的队员连忙道歉，脸涨得通红。
贺骁大嗓门立刻跟上：“干什么呢！眼观六路懂不懂！差点烫着我们功臣！”他赶紧把自己碗挪开点位置，“乔姐，放这边放这边！安全！”
乔昭阳心有余悸地把餐盘小心放下，脸颊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后怕有点发烫。她飞快地瞄了一眼谢知聿的方向。他已经擦干净手，又拿起那盒牛奶，垂着眼，仿佛刚才那个极快且有力的拦截动作从未发生。只有那手背上几点被酱汁烫到的微红痕迹，在光下很显眼。
“没事吧？”陈宁关切地凑过来看她的裤子。
“没事，”乔昭阳摇摇头，拿起筷子，看着自己那碗失而复得的菠萝咕咾肉，心还在怦怦跳，“……还好谢知聿眼疾手快。”她的声音不大，淹没在食堂的喧嚣里。
“那是！谢神嘛！球场上神挡杀神，食堂里还帮我们保住了口粮！”贺骁立刻接过话茬，脸上是纯粹的崇拜，端起碗里硕大的鸡腿就啃了起来。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洒在堆满餐盘的桌面，落在少年们充满活力的眉眼间，照得汗珠滚落时的光芒都带着一种生猛的、亮堂堂的青春气。饭菜的香气蒸腾着胜利的喜悦，笑声和争论声交叠在一起，空气里都是热闹又满足的味道。
乔昭阳夹起一块甜酸适中的咕咾肉放进嘴里，饱满的幸福感瞬间冲散了所有惊吓。她微微侧头，越过喧闹，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了窗边那个安静喝奶的身影上。他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覆下一小片阴影，动作自然流畅，那一点点嘴角的奶渍，在明亮的食堂光线下，衬得他整个人竟有几分……笨拙的帅气。
正想再看仔细点。
“乔昭阳！喝汽水！”旁边队员一个激动，大概是讲到精彩处想碰杯庆祝，胳膊肘往旁边一拐。
重心本来就不稳的乔昭阳，刚夹起来的第二块肉还没送到嘴里，整个人“哎哟”一声，猝不及防地朝着右边就歪了过去！
右边坐的是谁？
刚刚擦干净手的谢知聿。
眼看着要撞上人，乔昭阳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自己，端着饭碗的手下意识地护住重心往前撑……
混乱中似乎碰到了某个坚实的、带着体温的支撑点。好像是……小臂？
下一刻，一只干燥有力、骨骼清晰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白色T恤袖口布料，精准而迅捷地抵在了她的肩头！
手掌不大，但力量感十足。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就施加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推力，硬生生稳住了她倾倒的势头，把她整个人猛地按回了原本的座位！
乔昭阳被这一按弄得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了椅背上，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手的主人收回了手，动作快得仿佛从未抬起。
谢知聿终于把牛奶盒放到了一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她惊魂未定的脸。
“坐好。”
依旧是简单利落的两个字。
然后便移开视线，拿起一旁的筷子，若无其事地夹起自己碗里的一棵青菜。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相助，只是顺手拂开一片飘到面前的叶子，不值一提。只有那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了一瞬，又悄然放松。
整个过程中，他连碗里的米饭都没有晃动一丝。那一点雪白的奶渍，仍静静地印在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