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绷带被药膏沾湿的灰败部分垂在他冷白的手指间,露出底下红肿得发亮的踝关节。那只脚踝在她暴起的震颤中,僵在半空,像某种被打断了节奏的、濒死的蛾子翅膀。
谢知聿沾着乳白药膏的食指指腹,就悬停在距那薄薄皮肤不足半寸的、空气滚烫的虚空中。
刚刚还稳定如精密机械般涂抹药膏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空调嗡鸣带着低频的震动,在粘稠得几乎凝固的、充斥着清苦药味的空气里缓缓碾过。
乔昭阳胸腔里的心脏快把肋骨撞断!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层薄皮肤下,细密的血管正因为刚才那一下剧烈的刮擦反应而在疯狂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狠狠撞向谢知聿悬停的手指下方那片灼热的空气壁垒!撞得她神经末梢都在噼啪作响!
可那只手,纹丝不动。食指指腹悬停的位置,精准得如同一把刻尺。乳白色的药膏顺着倾斜的角度,在指腹边缘慢慢堆积,欲坠未坠。
时间被拉成细细的、透明的、带着倒刺的丝线。
谢知聿垂着眼睑,视线落在她那只僵在空中、微微颤抖的赤足上。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两小片冰冷的、扇形的阴影,将那双眼眸深处翻搅的东西彻底隔绝。
他紧抿的唇角崩得如同一线寒刃,看不到丝毫波动。
仿佛刚才乔昭阳惊愕捕捉到的那一丝近乎痉挛的唇线崩坏,不过是光影投下时、极度厌恶或克制疼痛下出现的错觉。
然后。
在乔昭阳的视线几乎被那悬停的、带着致命压迫感的指尖灼穿时——
他动了。
那只悬停的、沾着药膏的食指,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回退了半寸。
不是直线撤回。
是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下意识弧线,更像一种远离危险边缘的本能规避动作。
就在食指带着那团乳白药膏脱离最危险区域的瞬间——
那只一直稳稳屈膝点地、支撑着他身体重心、离她另一只完好的左脚脚踝仅有咫尺之距的左手——那只自然垂落在膝侧地面的左手!
那只指节清晰、手背皮肤上还带着一点淡红刮伤压痕的左手!
那只之前一直平稳得如同磐石的左手!
其无名指的指尖部位,竟无法自控地、清晰地、剧烈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中了敏感的神经末梢!幅度不大,但那急促的、痉挛般的跳动,在灯下一闪而过!清晰得如同心脏骤停前的最后一声狂擂!
乔昭阳猛地屏住呼吸!瞳孔瞬间收缩!
那个位置——她的左脚脚踝!
他无名指刚才距离她左脚脚踝侧面最近的那处皮肤,几乎只有几毫米!那痉挛般的弹动,像是在那几毫米的距离里,某种竭力压抑的巨大力量被崩开了一道再也无法闭合的罅隙!
是厌恶?还是……
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大脑!
下一秒,一股绝不容错判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那只受伤的右脚脚踝上方一点的小腿!
如同冰冷的铁钳骤然合拢!滚烫!干燥!力量强悍到瞬间剥夺了她所有挣扎的可能性!甚至捏得她小腿骨都生疼!
“别动。”
两个冰片似的字,砸进嗡鸣的空气里。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斩钉截铁的命令。
他猛地将那根沾着快要滴落药膏的食指整个抽了回来!
乳白的膏体“啪嗒”一声轻响,被他极其粗暴地、几乎是甩落般、重重地抹在他自己左手手背的青色脉管上!
动作又急又快!那片冰凉黏腻瞬间污染了他冷白干燥的手背皮肤!药膏胡乱地蹭开,抹过那片被她指甲刮出的淡红血痕,甚至蹭到了一点干净的袖口布料!
他像是丝毫不在意这狼狈,更不在意那冰凉的药膏和他皮肤的触感。涂好药后,左手立刻探向旁边那卷崭新的绷带。
拆包装纸的速度快得近乎撕扯!“嘶啦”一声锐响!
他抓过绷带一端,左手捏住绷带卷,右手极其迅速地、力道毫不容情地——
一层!又一层!近乎凶狠地朝着她那只刚刚被清苦药味覆盖的、红肿的脚踝缠绕上去!
动作粗暴!精准!高效!
白色纱布带着弹性,一圈圈箍紧肿胀的皮肉,力量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燥怒感迅速勒紧!
布料摩擦过敏感脚踝时产生的、比刚才涂药时强烈百倍的擦痛感瞬间传来!乔昭阳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粗暴勒绑刺激得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她眼前发黑!身体条件反射地要缩回腿!
可那只像铁爪一样攥住她脚踝上方小腿的手,纹丝不动!力量强悍到几乎是压制性的!甚至因为她的退缩本能而更加收紧了力道!
仿佛那不是一只赤足,而是一个亟需被捆绑、被固定、被彻底剥夺行动力的、失控的危险品!
勒紧!
再勒紧!
白色绷带如同冰冷的蛇,一层层缠裹住她的痛楚,也勒断了她所有混乱的叫嚣。
乔昭阳疼得额角渗出冷汗,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叫出声。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混沌的脑子烧得无比清晰,每一个被捏住、被捆缚、被勒痛的神经都在尖啸!
就在这绷带缠到最后两圈、谢知聿的手背青筋都因用力而微凸的瞬间——
“喀嗒。”
门锁轻响。
处置室那个磨砂玻璃的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门边投下光线切割的阴影。
“那边烫伤处理完了,老师让我……”顾疏桐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和沙哑,话刚说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扶着门框站在明亮处,一只手臂还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露出的指尖有些泛红。视线刚扫进这角光线略显昏暗的输液区,就被那凝固的画面钉在了原地。
谢知聿侧对着她,半跪在地。
他的右手紧握着绷带卷,力量传递到指骨上绷得发白!左手像铁钳般死死压制着乔昭阳小腿的挣扎,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正因为刚才粗暴缠绕绷带而泛出激烈用力的红痕!那冰冷的白色绷带在他精准的暴力操作下,正一圈圈凶狠地缠绕锁紧乔昭阳那只赤裸的脚踝!一圈圈勒进红肿的皮肉!
整个动作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禁锢感!像是恨不得将那纤细的脚踝连同其主人一起锁死在原地!
乔昭阳被迫半瘫在冰冷的塑料椅里,一只脚被野蛮地固定在他手中,小腿被他死死扣压住动弹不得,脚踝被越来越紧的绷带裹缠勒出更深痛楚!她痛得紧咬牙关,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指骨关节在幽暗光线下泛出压抑的青白色!
灯光仿佛在这刹那静止了流动。
只有那缠绷带的“沙沙”声,如同某种被强行压抑的、野兽捕食的挣扎喘息。
顾疏桐瞳孔微微放大,扶着门框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着自己手臂上新鲜的、依旧灼痛着的烫伤纱布。
那目光落点。
那双带着疲惫和惊愕的眼睛,在看清这一幕的瞬间,极其不易察觉地、微微偏移了几分。
掠过那被暴力捆绑勒紧的脚踝,最终。
短暂地停留在乔昭阳那只无力垂在身侧、正死命掐着自己掌心的右手手腕上。
那白皙皮肤内侧刚刚被暴力紧握过的痕迹已经浮出一圈刺目的鲜红。最要命的是,那圈鲜红指痕的边缘,清晰地散落着几个圆点状的、更暗的红点——
那是……被指甲刮破皮才有的创伤出血点的痕迹?
顾疏桐的目光如同羽毛般在那几个细小的出血点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她迅速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老师说,没事了。我先……回教室。” 没等回应,她扶着烫伤的手臂,微微侧身,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磨砂门轻轻合上,彻底隔绝了那方绷带如同刑具的“沙沙”缠绕声。
处置室的门轻轻合上。
门扇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短促的、如同叹息的一声“呲——”。
那声音像是启动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绷带粗糙的沙沙声消失了。紧勒在小腿上的、那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力道也毫无预兆地骤然消失。
乔昭阳甚至因为突然失去了压制,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一下。脚踝处被绷带紧紧束缚压迫的肿胀感立刻汹涌地反扑上来,像带毒的藤蔓绞紧血肉,疼得她齿缝里又渗出一声冷气。
她猛地缩回腿,那只被暴力裹缠的脚踝沉甸甸、木木的。她下意识地握紧被松开的小腿,那里皮肤上清晰的、凹陷下去的指印正一点点回弹肿胀,又麻又痛。
空气里还残留着清苦药膏和被粗暴摩擦过的绷带纤维气味。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的愤怒和劫后余生的恍惚抬起头——
谢知聿已经从半跪的姿态站起。
动作利落得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近乎凶狠的禁锢动作从未发生。他背对着她,身影挺拔而冷硬。手里还捏着那卷几乎用掉了一大半的绷带卷,白色的纱布缠绕在他指骨分明的手指上。
他没再看她,也没理会那只被包扎处理完毕的脚踝。而是径直走到旁边墙角的医疗垃圾桶旁,背对着她,将手里剩下的绷带和空药膏管丢了进去。
哐啷。塑料和金属掉进桶底的声响,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整个动作过程,他肩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紧的弓弦,手臂在垂落时,甚至带着一种细微但极其清晰、近乎僵硬的肌肉震颤。像一匹强行勒住的战马,每一块肌肉都在余震中绷紧。
紧接着。
乔昭阳看到——
那只方才攥紧了她小腿、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红凸起的右手!
那只丢垃圾时手背上还蹭着一点刚才胡乱抹上去的、干涸发白的药膏痕迹的手!
在谢知聿丢完垃圾、垂落回身侧裤缝线旁的瞬间!
那只手的手指,猛地张开!如同溺水之人挣扎着探出水面!所有的指关节都在极力伸展到一个几乎变形的角度!掌心和骨节绷直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用力!
接着!又像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抽干了所有力气!那只奋力张开到极致的手掌,以一种快得令人心悸的速度、极其沉重地、重重地砸落回他的裤缝线上!
不是轻放。是砸落。
那只手背沾着药膏、手指已经紧绷到发白颤抖的手,狠狠地、无声地砸在了墨蓝色校服裤的布面上!
整个小臂的肌肉群线条在灯下清晰地绷紧了瞬间!
然后,彻底松弛垂落下去。
像一头耗尽了所有挣扎力气的凶兽,彻底陷入了死寂的瘫软。只有那砸落在校服布料上留下的、缓慢蔓延开的、极其细微的褶皱,无声地见证着那股瞬间爆开又瞬间崩塌的力量残余。
乔昭阳后背抵着冰冷的塑料椅背,全身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石头。
她甚至忘了脚踝传来的剧烈疼痛。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背对着她,沉默地站在墙角垃圾桶旁那如同死去般的背影,和他垂在身侧、刚刚经历了“紧攥-压制-痉挛般张开-重重砸落”的右手残留影像,在视网膜上疯狂灼烧。
粘稠冰冷的空气里。
她听见自己喉咙深处传来一声模糊的、短促的、几乎被心跳声淹没的吸气音。不是惊讶,不是愤怒。
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目睹它最混乱挣扎的一瞬后,从灵魂深处渗透上来的、带着极致恐惧的战栗。
咚。
咚。
咚。
心跳。
只沉,只闷。
在死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