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医务室里那股经年不散的消毒水味儿好像更浓了,浓得发苦,挤在肺里。
乔昭阳几乎是摔进硬邦邦的输液椅里,动作牵动了脚踝的伤处,疼得她眉头狠皱了一下。后背刚才撞墙的地方闷闷地钝痛,混合着手腕内侧那块被攥得发烫发麻的皮肤残留的强烈触感——谢知聿那只干净、有力、带着薄茧的手覆盖其上的力度和温度,像印子烙进了骨头里。
混乱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楼梯间那只悬停的手,他紧扣她手腕瞬间传来的滚烫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拉扯;医务室里他端着消毒托盘步步逼近时镊子尖闪过的寒光;贺骁暴怒通红的脸和质问;顾疏桐凄厉的惨叫和手臂上刺目的红肿……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楼梯上方储物室那扇木门缝隙里透出来的、冰锥般的视线。那束目光,精准地钉在了她因后仰撞墙而被迫暴露出的后腰皮肤上——那片布料遮盖之下、倔强龇牙的卡通小老虎刺青的位置。哪怕只有不到一秒的暴露,那审视的、穿透性的目光也像烙铁烫过皮肤,留下一片灼热的羞耻印记。
她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被汗水浸得黏在额角的刘海,指尖冰凉。旁边陈宁递过来的水,她看都没看。
就在这时,脚步声。
不是医生处理烫伤时的那种急促,也不是贺骁那种带着火药味的风风火火。是某种沉而稳的节奏,步距一致,落地无声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乔昭阳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谢知聿站在那儿。手里没端那个装着冷气消毒物品的托盘,而是拿了一卷崭新的绷带和一管未拆封的药膏。他换了身衣服,深灰色的运动外套拉链依旧严丝合缝地卡在锁骨下方,显得脖颈线条愈发清冷利落。湿发已经半干,搭在眉骨上方一点,露出的那双眼睛在医务室顶灯的白光下,颜色比平日更幽深。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乔昭阳,没有在她脸上或手腕上多停留半秒,直接落在她那只搁在矮凳上、缠着白色绷带的右脚踝。
“绷带湿了。”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调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换。”
不是询问。是陈述。
乔昭阳心头那股无名火“腾”地又窜起半尺高。又是这不容置喙的语气!像下达指令的机器!
“不劳您费心!我自己能……”她硬邦邦地甩出拒绝,声音带着没压下去的戾气,手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自己换。
动作刚起——
谢知聿一步已经跨了进来。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甚至没像在楼梯间那样伸手扶她或触碰她。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侧过身,恰好挡住了她离开椅子的唯一路径。他微微弯下腰,动作快而精准。手指骨节分明,捏着那卷崭新绷带的一端,灵活而冰冷地解开了她自己原本缠得歪歪扭扭、还沾着些许灰尘和草汁的旧绷带结。
“坐下。”两个字,清冷,砸在她头顶的空气里。距离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浅淡干净的皂粉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体温蒸腾出的水汽。气息拂过她因愤怒而滚烫的耳廓边缘,像一道冰凉的电流。
乔昭阳被迫僵硬地坐了回去。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看着他那只冷白、动作却极其稳定流畅的手,毫不迟疑地将那条脏污皱巴的旧绷带一圈圈拆开。被包裹的肿胀脚踝暴露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凉空气里,皮肤因为之前闷着显得异常红,还有些发亮。
随着旧绷带的剥离,一股被汗水浸泡后的微咸湿热气息混合着药膏特有的涩味,缓缓弥散开。不算好闻,却瞬间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空间填满、压缩、搅动。
乔昭阳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视线落在地面瓷砖的缝隙上。但全身的感官却像被这突然的、迫近的气息强行唤醒了——他弯腰时垂落的前襟衣料几乎要蹭到她的膝盖骨;他温热的呼吸均匀地、近在咫尺地喷洒在她那只赤裸的、还有些发痛的脚踝上方一点点肌肤上;他拆解绷带时指腹偶尔无意地刮擦过她肿胀的皮肤边缘,激起一串细小但无法忽略的、如同被静电轻微刺中的战栗。
她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试图用刺痛压下这陌生的、不受控的生理反应。心里骂了一万遍“神经病”。可他拆绷带的动作实在太快、太利落了。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多余碰触,纯粹的“操作”。
旧绷带被彻底移除,丢进旁边垃圾桶。空气里那股湿热涩味似乎被医务室冰冷的消毒水味压下去了一瞬。谢知聿直起身,取过那支新药膏。拆包装,拧开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他将药膏挤在自己右手食指指腹上。乳白色的膏体带着一种清苦的药香。他再次单膝点地——不是那种刻意的、带着温存意味的动作,更像是一种保持作业角度的自然屈膝,专注地盯着那只红肿的脚踝。
然后,那根沾着乳白药膏的、骨节修长、干净得没有一点多余纹路的手指向着她的脚踝伸去。
乔昭阳后背瞬间绷紧!指尖死抠着座椅扶手!
别碰我!
她喉咙里那句“滚开”几乎要冲破牙关!楼梯间的强势、医务室门口的逼视、门缝后的冰冷目光……所有积压的混乱情绪即将彻底爆发!
指尖微凉的药膏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了她脚踝侧面红肿最严重的区域!
乔昭阳浑身一颤!肌肉瞬间绷得像块石头!不是因为预想中那种粗暴的按压揉捏,而是因为那药膏带来的沁凉,瞬间缓解了肿胀处的灼热胀痛,如同干涸的沙地突然接触到一泓清泉!
极其轻微的“嘶——”一声,像是紧绷的身体在极度惊愕与骤然松弛之间,发出的短促吸气声。不是抵抗,不是痛呼,更像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舒适袭击后猝不及防的短促泄露。
她猛地低头。
视线撞入一片模糊的光影里。
谢知聿半垂着头,额前微微湿润的黑发遮挡了小半眉骨。那双在平日如同深海般沉寂无波的眼瞳,此刻在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地映出她那只肿胀脚踝的轮廓。眼睫的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低垂的眼帘下,眸子里专注的漩涡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被那只丑陋红肿破坏了他视线里一贯完美构图的伤处搅动着,不是嫌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困惑的审视?
是困惑于伤处的严重程度?还是困惑于刚刚自己指腹落下时,她身体那瞬间过激又莫名舒缓的剧烈反应?
他沾着药膏的指腹没有任何多余停顿。开始用指腹前端那一点点柔软的肉垫,极其稳定、力道均匀地,在她肿胀的脚踝表面极其小心地推开药膏。动作很轻,近乎涂抹,指腹顺着脚踝的弧度平推,避开那些因扭伤而敏感的青紫区域,只在需要药膏缓解炎症的位置缓缓将药膏覆盖上去。指腹的温度透过冰凉药膏传递过来,微微熨帖着她皮肤下的瘀痛。
药膏推开时带来一丝丝冰凉后的、极其轻微的按压感。药味的苦气和清凉感混在一起,随着他每一次稳定精准的涂抹动作,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皮肤里,更钻进她混乱不堪的脑子里。
她本该愤怒,该感到屈辱。可她此刻像被施了定身术。那点指腹带来的按压感和温度交替熨烫着肿胀疼痛的地方,该死的……竟然舒服得让她绷紧的后脊像被一根羽毛顺着脊柱轻轻搔了一下!一股暖流伴随着细微的麻痹感不受控制地从脚踝窜上大腿!
该死!她在心里怒骂!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为了掩饰这该死的异常感觉,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目光聚焦在他那只在给自己涂药的手上。然而,视线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越过那根专注操作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他微低的侧脸上。
他鼻梁挺直得如同尺子裁过,在医务室惨白顶灯下,投下一道深邃的、几乎带着锋利感的阴影。唇角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绷得紧紧的,像在极力控制着什么。
乔昭阳的目光定在那绷紧的唇线上一瞬。脑子里混乱的碎片里,鬼使神差地蹦出天台风雨中,他扛麻袋一样把自己颠得死去活来时,那同样紧绷的下颌线……竟然……有点相似?
突然!
谢知聿涂抹药膏的手指似乎为了覆盖一处边缘的淤青,方向稍偏,指腹侧面擦过脚踝内侧极其敏感脆弱的、接近脚背皮肤的那一片区域——那片皮肤因为肿胀而显得格外紧绷薄弱。
乔昭阳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片皮肤像通了电!被这无意却极其精准的接触带来的、如同羽毛尖端刮过的极其细小的刮擦感瞬间击中!
她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狠狠扎了一下!“呃!”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猛地从喉咙里挤出!
身体不受控制地大幅度弹动了一下!搁在矮凳上的受伤右脚也猛地震颤了一下!
矮凳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就在乔昭阳因为这一下极度敏感的触感而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挤出那声短促闷哼的同时——
在她视线死死盯住的那一侧!
谢知聿那两片始终紧抿成一条平直线条的、形状漂亮但冰冷无情的薄唇!
就在她闷哼发出的瞬间!
竟然!极其剧烈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似的!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如同平静的冰面被瞬间凿穿!那抽搐快得惊人!幅度却极其微小!与其说是抽动,不如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近乎痉挛的、只有紧绷到极致才会泄露出来的瞬间崩断!
微乎其微,稍纵即逝!
甚至比乔昭阳身体弹开的动作更快消弭于无形!
但他那只稳稳替她涂药的手,动作却因此极其明显地停顿了0.1秒!
那根沾着白色药膏的食指指腹,悬停在她脚踝微微痉挛后僵滞在半空的、那片刚刚引发风暴的敏感肌肤边缘上方——不足半寸距离!乳白的药膏几乎要滴落!
冰凉的空气中,清苦的药味无声地弥漫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掐断了声音。医务室里只剩下老旧空调运转的低沉嗡鸣,和两人之间骤然变得粗重、却方向各异、在粘稠空气里无声碰撞的呼吸声。
乔昭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失控般撞击胸骨的声音。咚咚!咚咚!像是要撞碎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名为“规则”和“冰墙”的隔膜。
而那片被悬停的食指锁定的、极其脆弱敏感的脚踝内侧皮肤,因为这一下的巨大变故,开始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方的细密血管正在剧烈地搏动。每一下搏动都仿佛撞上了那只悬停的、带着药膏清苦气息的指腹边缘!那看不见的、滚烫的空气屏障!
灼热感开始从脚踝被药膏覆盖的区域蔓延,逐渐攀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