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早自习下课铃声像一把小锤子,“叮铃铃”敲碎了教室里半睡半醒的黏稠空气。陈宁赶紧扶住刚单脚蹦回座位的乔昭阳,把那个软乎乎的靠垫往她受伤的右脚下面塞:“可算坐下了,快垫着!这么悬着多难受啊!”
乔昭阳把自己摔进椅子里,龇牙咧嘴地摆手:“哎呀行啦行啦,真没事儿。”她揉了揉酸痛的腰,目光下意识扫过旁边。
那张写满任务的纸条还硬邦邦地贴在桌面接缝处,如同无声的通牒。旁边的位置却空着,谢知聿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只有他桌上那本厚重的竞赛题集摊开着,书页被从窗户缝挤进来的风翻得哗哗轻响。桌边角落,那本崭新的蓝色“王后雄”,也沉甸甸、冷冰冰地立在那里。
乔昭阳收回视线,觉得眼皮沉重。一早上单脚蹦跶耗干了昨晚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她想趴下补个回笼觉。
“让开点!堵门干嘛!”
“哎哟!”
门口传来一阵推搡和低声抱怨。贺骁堵在门框那里的高大身影终于被下课涌出去的人流推开。
但他没走远。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抬手胡乱抓了抓自己那头半湿的黑发,眼神依旧像粘在胶带上,牢牢粘在乔昭阳身上。尤其是她垫着靠垫搁在凳子上的那只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叮铃铃——”
下一节数学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数学课代表已经在讲台上抱着卷子喊“安静了安静了”。
乔昭阳困得眼皮打架,刚趴下几秒,就感觉手臂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她勉强掀起一点眼皮。
陈宁一脸担忧,朝讲台方向努努嘴,小声说:“老秦来了,快撑住点,别睡了!”
乔昭阳心里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又把自己从桌子上拔了起来,坐正,随手抓过一本封面都快烂掉的数学练习册挡在脸前做掩护。
熬了一节数学天书,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课间操的大广播体操音乐炸响,走廊里瞬间涌动着准备出去活动的人流。
乔昭阳长出一口气,总算可以歇会儿了。她靠着椅背,刚闭上眼。头顶一道熟悉又欠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啧,”贺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她桌子边上,眉头拧得死紧,抱着胳膊俯视她那条伤腿,语气又冲又不耐烦,“你是真不打算要这只脚了?昨天摔成那样,早上还敢这么蹦?腿瘸了算谁的?”
乔昭阳心头火“腾”就冒了起来,猛地睁开眼瞪他:“你吼什么?管天管地还管我走不走路?我愿意蹦碍着你了?脚长在我身上!”
“行行行,你乐意!”贺骁被怼得脸色更黑,像锅底灰,他烦躁地踹了一脚乔昭阳旁边的空椅子腿(那椅子上没人),椅子腿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嗞啦”一声,“我看你能蹦跶几天!”他撂下话,也不管周围同学被吓一跳的视线,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拨开人群,迈着长腿气冲冲地走了。
“什么人啊……”陈宁小声嘟囔着,把地上的空椅子扶正,小心地看了一眼乔昭阳明显更黑的脸,小声劝:“别理他,这人吃错药了。脚还疼不?要不我扶你去洗手间?”
“疼!”乔昭阳没好气地承认,火气混着脚踝的酸胀感让她脾气更坏,“去!正好洗把脸!”
陈宁扶着她,两人慢慢穿过喧闹的下课走廊,往洗手间的方向挪去。
乔昭阳一瘸一拐地进了隔间,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陈宁在外面等着。旁边挨着走廊开着一扇气窗,窗外楼下操场广播体操的音乐声隐约传来。她无聊地倚在洗手池边。
走廊尽头楼梯口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几乎要融进墙壁。
是顾疏桐。
她微微侧着身,肩颈的线条绷得很紧,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本厚厚的词典,却像抱着什么救生圈。她甚至没有试图完全隐藏自己,但那位置选得极其刁钻,正好在视野死角,却能透过洗手间门框的一角,看到里面洗手台区域的景象。
她的眼睛像是被钉在了那个方向,一丝不动。陈宁偶尔在门口晃动一下,都能让她身体肉眼可见地轻轻一颤,像被惊扰的影子,往墙角更深处缩一点。但她的目光,执着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渴望和胆怯,紧紧黏在洗手间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乔昭阳才打开隔间门,扶着墙蹦了出来。洗手池的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她烦躁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她胡乱地甩着手上的水珠。
就是这个时候。
顾疏桐像是终于鼓起了什么巨大的勇气,或者被一种无法抑制的力量驱使着。她动了。
她从那个墙角无声无息地挪了出来。脚步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怀里厚实的词典被抱得更紧了,像是最后一道盾牌。
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停下了。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干净的鞋尖。
乔昭阳正从旁边抽纸盒里扯纸巾擦脸,察觉有人靠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乔昭阳看到是顾疏桐,愣了一下。顾疏桐则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一样,猛地吸了一口气,慌乱地抬起眼又飞快垂下。她的脸瞬间失去了仅存的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哆嗦了一下。那只攥着词典边缘的手更是用力得骨节泛白,指尖深深陷进硬质的封面里,把封皮都掐得微微下陷。
沉默只持续了一秒,又好像一个世纪。
顾疏桐几乎是僵直地、同手同脚地迈了一步,硬着头皮靠近洗手池区域。她的视线垂得低低的,只敢落在地上那一小片晃动着乔昭阳模糊倒影的瓷砖水痕上。
她从口袋里极其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
还是昨天那个小小的、独立包装好的消毒棉签和一贴小小的白色药膏贴片。用了一样的包装。
她低着头,颤抖的手指捏着那两样东西,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像是托着千斤重担一样,朝着乔昭阳的方向递过去一点。
距离不远,大概就到洗手池的边缘。
没有言语。只有她急促到几乎抽筋的呼吸声,和她低到仿佛淹没在水龙头噪音里的细微动静。
乔昭阳擦干脸,把湿漉漉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顾疏桐这个动作。又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小药包。
脑子里瞬间闪过昨天下午医务室后门外顾疏桐惨白如纸的脸,还有贺骁那袋砸得狼藉的关东煮……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猛地冲上来。累,痛,还有被来回拉扯的窒息感。
她根本不想接。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乔昭阳眉头拧起,动作有些粗鲁地往旁边让开一步,单脚蹦着就往门口陈宁的方向挪,同时不客气地甩下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说了不用!”
手甚至不耐烦地抬起挥了一下,像驱赶空气。
顾疏桐伸出的手像是被闪电击中,猛地一缩!那小小的药包差点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脱!
也就在这时——
谢知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尽头楼梯口的薄薄晨光,踏着预备铃最后的余韵,正朝着教室门口走来。
他的姿态依旧散淡,手里握着一个透明的保温杯,杯身洁净无暇,能看见里面漂浮的几片清亮的浅绿色叶子。他如同平时一样,似乎对周围任何目光和喧嚣都置若罔闻,目光只平视着前方的路。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即将扫过洗手间门口这短暂的混乱景象时——
顾疏桐像一只突然炸毛的惊鸟!在她听到乔昭阳那句“说了不用”的瞬间,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谢知聿即将经过的身影的刹那——
她猛地转身!怀里厚厚的词典险些掉落!她甚至来不及完全收回捏着药包的手,也顾不上再去看乔昭阳或者任何人。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的脚步瞬间变得跌跌撞撞,带着一种极其狼狈的、仓惶到极点的逃避姿态,朝着与洗手间相反方向——那栋教学楼背面通往实验楼的、更为偏僻安静的连廊通道,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孤零零的小药包,最终没有握住,从她仓皇收回的手中滑脱,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正落在她刚刚站过的位置旁边。
一小片白色的膏药,一枚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签,静静地躺在那里。
谢知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依旧维持着他那份疏淡的节奏,平稳地朝着高二七班教室前门走去。
只是在经过那扇敞开的洗手间门口时。
他的目光。
极其短暂地在洗手间内部地面上,那张被揉皱、带着湿痕丢在垃圾桶边缘的废弃纸巾上,轻轻滑过。然后,像是随意掠过,又像是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了门框外不远处,那块冰冷的水磨石地砖上。
那里,静静躺着顾疏桐慌乱中掉落的两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比掠过一张废纸的时间稍长。
但也仅仅是,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