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最后一点暗沉沉的光从积灰的窗户挤进来,跳在谢知聿新削好的铅笔尖上晃了一晃,就被头顶惨白的灯管吞没了。

高二七班像个巨大的冰柜,只剩头顶这盏灯还顽强地亮着,白森森的光照着一张并起来的长课桌。

乔昭阳歪在椅子里,像抽了筋的虾米。那条裹着厚厚白绷带的右腿架在一条缺了条腿的破板凳上,脚脖子那里肿得发亮,一跳一跳地抽着疼,让她根本坐不住。

谢知聿就坐在旁边。身上那件浅灰运动衫拉链拉得一丝不苟,都快卡到下巴颏了。桌上摊着那个崭新得吓人的硬壳错题本,旁边是课本和一沓白得晃眼的草稿纸。他手里捏着把塑料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根铅笔。铅笔屑卷着圈往下掉,落在那本干净得不像话的本子上。他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动作,鼻梁在光底下显得特别直,像个冰冷漂亮的石膏像。空气里只剩下塑料小刀刮擦木头那种细细碎碎的“沙沙”声,听得人头皮发紧。

乔昭阳盯着他灯光下像刀刻出来的侧脸,一股邪火堵到嗓子眼儿。装!真能装!刚刚在天台扛牲口似的把她一路颠回来的是谁?现在倒摆弄起铅笔来了,演给谁看?

“嚓——”

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来。

“翻到第73页,”谢知聿的声音像冰块掉进杯子,“讲…运动题。”他停了一下,像是把那个复杂的词咽了回去,换成个简单的。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放下小刀,新削好的笔尖锃亮,点在她那本物理书上。书皮卷得不像样,上头画了个大叉和个炸毛的小人儿。

乔昭阳憋着一肚子闷气,伸手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子里扒拉自己那本翻烂的物理书,动作慢得磨蹭。

谢知聿好像完全看不见她的磨蹭。那支尖尖的铅笔轻轻点在错题本空着的那一页上。

“写。”就一个字。

“你——”乔昭阳猛地抬眼,撞进他抬起来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一点情绪都没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把顶上那光都吸进去了。里面没有不耐烦,只有种冷飕飕的、让你觉得折腾也没用的平静。

一股火“噌”地烧到天灵盖!

乔昭阳咬着牙,一把抓起桌上那根笔头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烂水笔,狠狠在错题本上“刺啦——”划了两道又深又长的黑杠子!声音大得吓人。

谢知聿手里的笔尖顿了顿。就停了一秒钟。他的目光从那两道黑杠上挪开,重新落回课本,找到那道题开始讲:“开始的速度……”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掰开了揉碎了似的讲,好像对面坐着个啥也不懂的小孩儿。一边讲,一边拿过一张新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个简单的小人儿拉着小车往前冲的图,旁边写上小字说明,清楚得像是印上去的。

图形。箭头。方向……

都画得明明白白。

乔昭阳手里的笔停在那两道黑杠上面。脑子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他冷冰冰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撕开了一条缝。这感觉……跟以前听老师念经完全不一样。怎么回事?她有点懵,笔尖悬在空中不动了。

“……小车的劲儿往前,这个拉它的力呢,斜着往上…”谢知聿指着图上那个代表拉力的斜箭头。

不对!

乔昭阳脑袋里轰的一下!方向不对!图上那个拉力箭头斜向上拉着小车,可小车明明带着劲儿往前冲呢!往前冲的力量那么大,还被斜向上这么拉着……

“错了!”她嘴比脑子快,声音又急又冲。

她下意识就用那根烂笔尖,“嗞啦”一声用力戳向草稿纸上谢知聿画的斜箭头旁边,狠狠戳了个深坑!“它冲得那么猛!你这力还往斜上拽着!这么搞,小车不得被扯飞了?!”她又气又急,脸都涨红了,“图错了!”

笔尖戳着纸的声音格外刺耳。

谢知聿捏笔的指节微微绷紧了一下。他那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颤了颤。

乔昭阳这会儿光顾着跟他画的图较劲,根本注意不到这个。

“开始往前冲那股劲儿呢?被你吃了?!”她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笔尖差点戳到他按在纸上的手指头。

教室里一片死寂。

  

谢知聿的目光从她用力戳点的那根手指上慢慢移开。扫过她拧成疙瘩的眉头,那张又急又气、像个炸毛小狮子似的脸。最后停在草稿纸上那个被她戳出来的小坑旁边。

他没立刻说她不对。

就在乔昭阳以为他下一秒要骂她是笨蛋时,他却放下了手里的笔。

然后。

他伸出手。那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他直接拿起了乔昭阳那支没剩多少墨水、笔头烂兮兮的水笔。

乔昭阳一愣,手指下意识松了松。

谢知聿稳稳地捏着这笔尾巴根儿那头,毫不犹豫地、在那根她看不顺眼的斜箭头旁边——就是被她戳出坑的边上——稳稳地点了一个小小的“?”。

那圆圈画得特别圆溜,像一个冰冷的小句号。

点好了问号,他用那秃笔杆子尾巴,在那个小小的“?”中心轻轻敲了一下。

“嗒。”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

笔杆子尾巴接着就往上滑。稳稳地、笔直地、划过去纸上其他乱七八糟的草稿,直接顶到那张纸最上边——

就在纸的最上面,他用铅笔写了几个很浅的小字:

(前提:小车只受这一个拉力方向不变……)

他手里的秃笔杆子尾巴,点在那行小小的、安静趴在那里的字上。

动作快得不行,没有停顿。

从他的“?”。

到她脑子里那个拧巴的死疙瘩。

再到纸上这行她根本没注意看的小字。

乔昭阳的视线被那只捏着秃笔杆子的手拖着走。

从那个扎眼的“?”。

到纸上顶头那行浅得几乎看不清的字。

像一道闪电劈进浓雾!

那个让她浑身别扭、烦躁得要命、但又死活找不着原因的症结……“咔哒”,脑子里像有个小锁头猛地弹开了!

图上那个斜箭头带来的矛盾感,一瞬间烟消云散!原来是这样!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死死盯着那行小字,像是第一次看清上面的字!

“哦——!”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带着恍然大悟的亮光。脸上之前那些憋屈、暴躁、不服气统统不见了,眼神都亮得惊人。“我……我没看见这行字!”她又气又笑地低骂了自己一句,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我就说怎么算都不对头!”

她劈手就把那支笔从谢知聿手里抢了回来,二话不说埋下头,在那片戳出坑的草稿纸下方空白处“唰唰唰”一通狂写!嘴里还咕哝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这样弄才对嘛……拉力的方向……往前冲的劲儿……”那支烂笔在纸上划拉得飞快,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爬虫,但方向对了,思路活了。那股没处发的邪火儿也跟着笔尖全泄了出去。

她没有抬头。一点没看见。

就在她整个人像个小太阳重新亮了、不管不顾扑在草稿纸上、连头发丝儿都透着股终于弄明白了的兴奋劲儿时。

谢知聿……微微侧开了脸。

窗外最后那点暮色也被浓稠的夜吞没了,只剩下灯管冷漠地统治着这个角落。那棱角过于分明的嘴角边。

在谁也看不见的、灯光最暗淡的阴影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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