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手指仿佛在模糊的向日葵上顿了一下,微不可察。他收回手,不看乔昭阳的怒容,也不再执着卷子,将那本全新的错题本推到了两张桌子接缝的楚河汉界正中,霸道地占据半壁江山。随后拾起笔,没事人似的刷起了竞赛精选题。

乔昭阳盯着那个硬邦邦杵在分界线上的异物,像看到一颗没剥壳的怪味花生。他到底几个意思?最终,她磨着后槽牙,恨恨地把自己砸回手臂圈起的牢笼。

放学铃如同救世神谕。陈宁像颗活力四射的粉红炮弹砸过来:“昭阳!麻辣烫战场集结!”

顾疏桐正端着保温杯从旁经过,杯口飘散清苦药味。目光掠过乔昭阳桌上那个横跨疆界的硬壳本,脚步微顿。抬眼,正撞进乔昭阳瞬间点燃的、如同发现猎物的闪亮眼神。

“顾大祭酒!”乔昭阳嗖地弹起,一把勾住顾疏桐的胳膊,力道让后者一个趔趄,“同去同去!天天仙露配苦汁有意思?人是铁饭是钢,走走走!”根本不给顾疏桐反应的机会,一手拖着陈宁,一手半架半拽着身体僵硬的顾疏桐,风风火火杀向门口,卷起一地凌乱卷子。

“你…放手!”顾疏桐挣扎,声音淹没在乔昭阳的笑声里,“乔昭阳!”

“别扫兴嘛!辣出一身汗,包治百病!”乔昭阳笑容灿烂,虎牙尖尖。

楼梯拐角,贺骁正靠着墙和几个男生谈笑,身型挺拔,笑起来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整个人像聚光灯下的舞台中心。看见乔昭阳拖着两人冲来,他眼睛一亮,手臂极自然地扬起,亲昵地喊:“昭阳!来这边!”

乔昭阳脚底生风,眼角都不甩他一个,直接丢出一枚纯正的白眼:“阳光过剩,刺眼!”拽着陈宁和试图挣脱的顾疏桐,毫不减速地从他面前刮过,马尾辫嚣张地扫过空气,留下贺骁僵在半空的手和同伴努力憋笑的咳嗽声。

午后闷雷滚动,最后一节自习下课铃刚歇,豆大的雨点就铺天盖地砸了下来,瞬间将教学楼通往宿舍的唯一回廊变成了灾难片的演播厅。人流涌堵,推搡咒骂湿身惊叫混作一团。

乔昭阳好不容易挪到楼下,矮身型在人群中挣扎。侧面猛地一股大力撞来!重心失衡,踉跄着就要朝廊檐外湿滑的台阶栽去。

“操!”她低骂,本能反手抓住旁边冰冷的金属廊柱支架,半边身子悬空暴露在瓢泼暴雨里。

冰雨瞬间浇透,薄薄的校服贴肉黏在身上,狼狈到顶。台阶湿滑狭小,身后的人流像潮水向内挤压。

就在这当口,一道人影劈开拥挤泥沼冲了过来。

贺骁刚赶到,大概是想找人,此刻身上也被淋湿大半。他一眼看到挂在台阶边缘、雨水中挣扎的乔昭阳,那抹狼狈的身影像针扎进瞳孔。

“昭阳!”贺骁脱口喊道,声音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想也不想,手臂一扬,那件宽大的夏季校服外套像张开的羽翼,兜头朝乔昭阳罩下,试图将她湿透的身体裹进怀里,隔绝冷雨。脸上焦灼如火:“别慌!我接……”

手臂和话音同时被切断。

一把撑开的、结实的天蓝色长柄伞猝然切入他和乔昭阳之间冰冷的空隙。伞骨边缘甚至险些刮到贺骁的手臂。撑伞的手极稳,指骨清瘦有力。伞面严严实实地将乔昭阳连同她脚下湿滑的台阶全部笼罩,也挡住了侧面刮来的雨鞭。

是顾疏桐。

不知何时,她也在这场混乱中抵达核心。她微侧着身,清瘦的身体挡在贺骁和乔昭阳之间,一手用力握着伞柄,另一只手甚至下意识地虚挡了一下贺骁靠近的意图,像守护领地的幼兽。脸色依旧苍白,但目光异常执拗地焊在乔昭阳身上,仿佛周遭的喧嚣人潮皆是幻影。

“你……”乔昭阳被伞和伞下过分靠近的脸弄愣,湿发贴在脸上滴水。

顾疏桐没有言语,只是更加用力地将伞向乔昭阳倾过去,将她牢牢地罩在自己的领空下。她抬眸,目光极快地掠过伞外淋在雨里的贺骁,那眼神如淬冰针,冷冷清清。声音不大,却如同冰晶坠地,穿透哗哗雨幕:

“拿开你的脏手。”

乔昭阳懵了一瞬。贺骁救援式拥抱?顾疏桐霸权式撑伞?还被冠上了奇怪的专属标签?雨水顺着下颌线蜿蜒。

贺骁显然被这句宣告和顾疏桐护食的姿态噎住,拿着外套的手臂僵在半空,衣角被飞溅的雨水迅速染深。他看着顾疏桐紧绷的侧脸和伞下乔昭阳的懵然,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出声。

人群的喧嚣声浪在小小的三角区域边缘打了个旋。

陡然,更大的混乱自台阶下方炸开!有人强行在下方人群腿部穿梭,推搡!

连锁反应如同崩塌的多米诺骨牌!

巨大推力猛地撞向乔昭阳站立的台阶边缘!

重心瞬间被剥夺!

乔昭阳只觉一股巨力将她向后猛拽!脚下湿滑的石阶毫不留情地背叛了她!眼前景物急速颠倒旋转!失重的恐慌和脚踝撕裂般的剧痛同时炸开!她只能本能地蜷缩身体,任由冰冷的雨水和坚硬的水泥台阶撞遍全身。

“昭阳——!!!”陈宁撕裂般的声音被更大的混乱吞噬。

惊叫四起。

顾疏桐被推开的力道撞得踉跄,手中的伞滚落,暴雨瞬间吞噬了她。贺骁扔掉外套就要往下冲,身影被混乱的人流吞没。

乔昭阳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钝痛,脚踝处更是尖锐的撕裂感。她蜷缩在露天楼梯口湿漉漉的平台角落,雨水小刀一样刺下来。蹭破的手肘膝盖渗出细细血丝,被冷水冲刷成淡粉的溪流。脑子嗡嗡作响,冷的、疼的、晕的。

混乱脚步声和呼喊声逼近。

一个身影率先拨开入口处探头探脑的人。

“昭阳!别动!伤到哪?”贺骁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惶急,看清她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模样,心脏像被狠攥了一把。他想蹲下去扶,伸出的手微微发抖。

几乎同时,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也挤了进来。是顾疏桐。浑身湿透,脸色比乔昭阳更苍白,嘴唇血色褪尽。她无视贺骁,几步冲到乔昭阳身边,膝盖直接跪砸在冰冷肮脏、积着污水的地面!俯下身,冰冷的指尖神经质地想碰又不敢碰乔昭阳疼痛的脚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临破碎的颤音:“昭阳……”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水汽弥漫,滚烫的液体混着雨水滑落,“怪我…伞没撑稳……”泪珠砸在她身下的积水里。

乔昭阳疼得倒吸冷气,脑子混沌,只觉耳边吵闹,贺骁的询问,顾疏桐滚烫的眼泪,冰火交织。

天台入口处堵着的人影被一股强硬力量撕开。

谢知聿周身裹挟着湿冷雨气,白衬衫被浸透大半,紧紧贴上少年清瘦却有力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死紧,面上毫无表情。他没看贺骁和顾疏桐,只凝着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乔昭阳。视线从她沾着泥污血痕的手肘滑到那只不敢点地的脚踝。

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成串滴落,划过下颌,砸在锁骨凹陷处。他抿唇,一步跨前。

没有一丝犹豫。

弯腰。

一只手臂果断穿过乔昭阳腿弯,另一只手臂环过她湿透黏泥的脊背。

发力!

身体骤然凌空!视野拔高!乔昭阳吓得张嘴欲叫——

“吵。”

一个字,带着烦躁的低斥在她头顶炸开。几乎同时,她被强硬地压了下去——不是护入怀中,而是粗鲁得如同扛一袋水泥,整个人被摁在谢知聿一侧窄瘦、骨头分明甚至有点硌人的肩膀上!

天地倒悬!胃被顶得翻江倒海。乔昭阳头脚倒悬,湿漉的发尾扫过冰冷积水。视野晃动,只余他快速移动的湿透裤管和溅满泥点的鞋后跟。

“谢知聿!你干什么!”贺骁怒吼。

“放开她!”顾疏桐凄厉尖叫。

谢知聿脚步没有丝毫迟滞。扛着肩上不断挣扎踢打的乔昭阳(“放我下来!胳膊要断了混蛋!”)挤开下方人群。将那些呼喊隔绝在身后冰冷的雨声中。

剧烈的颠簸让乔昭阳五脏六腑几乎移位,手臂伤口蹭着他肩胛骨生疼,头昏眼花。她只能徒劳地捶打他的后背。

然而就在这羞耻狼狈的颠簸中,就在她胸口下方、左耳紧贴的位置——

透过那层湿透、冰冷、紧贴肌肤的薄薄衬衫。

一种沉重、滚烫、震耳欲聋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凶狠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咚。咚。咚。

急促,灼人,如同某种禁锢的洪荒猛兽挣脱锁链咆哮!正藏在他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因这荒唐混乱一刻彻底失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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