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二七班教室像个巨大的蜂箱,午后最后一点微弱的阳光从积了灰的窗玻璃上挤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没吃完的辣条和被晒得暖烘烘的旧试卷混合的味道。一片嗡嗡的读书声背景里,化学李老师沉痛的嗓音如同钝刀刮过黑板:

“——部分同学,请对得起自己坐在这里的分寸!成绩是脸面!乔昭阳,你倒数第一,物理38,自己心里有数吗?”

倒数第一本人正趴在书堆叠起的堡垒后面,指尖在卷面鲜红刺目的“38”上弹了一下,发出“啪”一声微响。她撇嘴,满不在乎又略带点烦躁,像是弹掉一粒讨厌的灰尘。她没抬头,只利落地将那张承载着沉重宣判的物理卷子拎起来,沿着中间那条早就被无数双手揉得松软的虚线,干脆利索地撕成了两半。

动作幅度稍微大了点,手肘碰歪了前面女生桌上堆得摇摇欲坠的参考书。几本书哗啦啦倾倒下来,连带着一个塑料小药瓶滚落,滴溜溜一路滚到过道正中间。

前面的女生顾疏桐,年级前十的常客,梳着服帖的公主头发型。药瓶滚落的瞬间,她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搁在桌面的指尖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那紧绷的手背几乎要暴起青筋。她死死盯着那孤零零滚落在水泥地上的白色药瓶,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

撕卷子的动作顿住了。

几乎是那药瓶刚滚停的下一秒,一只带着薄汗、算不上多细腻却也干净的手掌更快地探了过去。

乔昭阳像只动作灵敏的猫,矮身,伸手,一把将那小小的白色药瓶稳稳捞在掌心,然后不由分说地、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径直塞回明显有些僵硬的顾疏桐手里。做完这一切,她抬头,冲着脸色依旧苍白的顾疏桐龇牙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笑容像骤然挤破乌云的太阳光线,明亮得有点晃眼。没等顾疏桐做出任何回应——无论是惊慌的拒绝还是犹豫的道谢——乔昭阳已经缩回她的书本堡垒后面,带着点不耐烦继续她的大业,几下把那张38分的物理卷撕得更加粉碎。雪白的纸屑簌簌掉落在桌角的塑料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乔昭阳满意地拍拍手,重新趴回手臂圈起的狭小空间里,仿佛刚才那个举手之劳和撕卷子一样,都是无足挂齿的小插曲,不值得占用更多的精力。

“滋啦——”。

一道突兀的、近乎刺耳的划破声在身侧响起。

乔昭阳皱着眉,有些被惊扰似的,懒洋洋偏头看去。

她的同桌,年级第一的活体丰碑谢知聿。他垂着眼,目光牢牢钉在那张早已被主人遗弃、此刻却摊开在他桌面一角的物理试卷上。准确地说,是在那题号标注着醒目“23”的位置。那里一片空白,干干净净,一个字的墨迹都没有,连同卷面其他区域鬼画符一样难以辨认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

他手里那支从不离身的黑色水笔,笔尖深深扎进摊在他自己草稿纸的一个角落,狠狠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刻痕。那道墨痕因为用力过猛而扭曲、扩散,像一片丑陋的污渍爬在他素来一丝不苟的纸面上。

“啧,”乔昭阳眉头拧得更紧,带着被冒犯的不爽。她伸手去够那张已经被彻底放弃的卷子,“还我!破烂你看它干嘛?”她只想把这耻辱的象征彻底处理掉,丢人一次就够了。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触到卷子边缘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冷淡,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玻璃。

“第23题,”谢知聿抬起了眼。他的眼珠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疏离的穿透感,此刻正稳稳投注在刚扭过脸来的乔昭阳脸上,“是准备用脚写吗?”

教室里空气诡异地静了一瞬。周围的读书声、低语声似乎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一道道窥探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这个角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乔昭阳动作停住,保持着微侧着身子的姿势,眯起眼直视他。她的眼神并非尖锐的怒意,而是一种带着点痞气、满不在乎的审视,像在打量一块形状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石头。随即,她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更加灿烂、也更加毫无诚意的假笑,牙白得晃眼。

“是啊,”她拖长了调子,身体往后一靠,撞得椅子腿发出一声轻响,“脚写出来的都比你手写的好看,碍着你眼了?谢大学霸?”

谢知聿迎着她肆无忌惮的视线,面不改色,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深潭般的平静。他微微错开目光,不再看她那扎眼的笑容,视线重新落回那张惨遭蹂躏的物理卷,伸出两根手指,用无可挑剔的准确姿势,轻轻拈起了卷子的一角,仿佛那不是一张被撕了两半的废纸,而是某种脆弱珍贵的标本。

他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语调平得像一条直线,只有细听才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妙的紧绷:“难看。”不知是说卷面,还是别的东西。

乔昭阳翻了个白眼,像驱赶烦人的苍蝇,手一挥:“难看就还我,垃圾我自己扔!”

谢知聿没理她,指骨分明的手指极其平稳地拿着那张可怜的卷子,将它平摊在自己数学笔记本干净无瑕的塑料封皮上,然后用指甲轻轻压展那被撕开翘起的毛边。动作流畅得像在进行某种精密实验。然后,他把自己那张被无辜划破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稳稳地投入了桌角的垃圾桶——和乔昭阳那堆碎纸躺在一起。接着他打开桌洞,拿出一个显然是全新的、封面印着简约几何花纹的硬壳笔记本,翻开雪白的第一页,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张被压平的物理卷上。

他的手指在23题那个巨大的空白旁边点了点,指尖干净整齐。

乔昭阳已经快把脸埋回胳膊里了。这学霸到底想干嘛?羞辱人还带连续技的吗?

“给我,”谢知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板的调子,但这次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侧过头,目光扫过乔昭阳桌上乱七八糟摊开的其他几张卷子——语文、英语、数学,一片片红海触目惊心,分数都刺眼地漂浮在分数线上,“所有卷子。”

乔昭阳瞬间炸毛,像护崽的猫一样猛地用手臂环住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警惕地瞪着谢知聿,语气又凶又冲:“都撕了!看屁看!谁要你假好心?谢大学霸您管好自己行不行?”她动作过大,放在桌边的水杯被她手肘一带,眼看就要滚落。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伸过来,五指精准地捏住了杯身,稳稳将它送回原位。

是谢知聿的手。那杯子上贴着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被蹭得有些模糊卷边的黄色向日葵贴纸,开在一堆黑色水笔涂鸦之中,像是贫瘠土地里开出的唯一一朵太阳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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