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忧
观星阁内帝王的决断如同惊雷，余波却无声地蔓延至将军府深处。白承铉领了虎符，并未在宫中耽搁分毫。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冰冷的锐意，径直返回将军府西侧的“砺锋堂”——这是他父亲白定军早年特意辟出的、专供朔风军核心将领推演军略、磨砺爪牙之所。此刻，这里成了他遴选“黑石卫”的临时中枢。
砺锋堂内，气氛肃杀凝重，与窗外夏末午后的慵懒暖阳格格不入。巨大的北境舆图铺陈在地，比御书房的沙盘更为详尽，尤其标注了无数人迹罕至的险隘、暗流、季节性毒瘴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墨汁和冷铁的气息。
白承铉并未坐在主位。他立于舆图旁，玄青劲装勾勒出紧绷的线条，那只深邃的右眼如同鹰隼，扫过堂下肃立的几名心腹将领和文书。这些人都是白定军精心挑选、口风极严的朔风军老底子。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穿透堂内的寂静，“一：即刻起，朔风辖内所有死囚名册，无论罪名，无论刑期，全部密送至砺锋堂。”
“二：持我虎符，密访朔风城及周边三郡所有牢狱、矿场、苦役营。寻找符合以下条件者：精通狩猎陷阱、辨识毒物草药、勘探水源矿脉、攀岩泅渡、或…曾在深山老林里像野兽一样活下来的人。告诉他们，一个机会，用命搏。成了，前罪尽销，赐田宅，入军籍；败了，尸骨无存，但家人可领抚恤。”
“三：军械库，开‘蛇牙’秘匣。取三百套特制软甲、淬毒吹箭、攀岩爪索、避瘴药囊。药物处，取‘九死还魂散’三份，其余按最高烈度外伤、解毒、驱虫、补充精力之需备齐，份量按十日极限行军计算。”
“四：三日内，名单、装备、人员，必须齐备。名单入我手，装备由‘影牙’亲自押运至‘断刃峡’集结地，人员由指定路线，分批秘密押送。泄密者，斩立决，夷三族！”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酷、高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堂下众人屏息凝神，迅速记录，领命而去。他们看着那道挺立的身影，看着他脸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峥嵘的疤痕，看着他那只沉静得令人心悸的右眼，心中无不凛然。昔日的“朔风之狼”并未因伤痛而折损锋芒，反而像是被地狱之火重新淬炼过，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
砺锋堂很快只剩下白承铉一人。他缓缓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条代表“黑石谷”的、如同毒蛇蜿蜒的墨线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那狭窄、曲折的路径缓缓移动。指尖划过标注着“百鬼哭”的溶洞群，“落魂渊”的深涧，“腐心瘴”的弥漫区域……每一个名字都浸透着死亡的气息。
他的呼吸变得异常平稳，那只右眼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在脑海中已经提前踏入了那片黑暗绝域。他模拟着光线晦暗下的潜行，瘴气干扰下的方向判断，遭遇精锐金狼卫时的瞬间搏杀……失去左眼带来的视野缺失，在脑海中构建的立体战场上，被无限放大。他需要更快地转动头颅，需要更敏锐地捕捉声音和气流的细微变化，需要将身体的每一寸感官都调动到极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猛地在他心口荡开一丝涟漪。
那感觉……极其熟悉。
温暖，微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和惊悸。
是蝶儿！
白承铉的身体瞬间僵住！抚在舆图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坚韧的羊皮纸中！他猛地闭上那只完好的右眼，强行压下心口那突如其来的、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波动！三个月前，她以心头精血引动神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两人心脉之间便留下了一丝玄之又玄的微弱联系。平日里如同涓涓细流，难以察觉，唯有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或者他濒临生死绝境时，才会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黑石谷的事！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白承铉的心脏！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加令他窒息！他太了解她了！她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倔强和决绝！若她知道他要去闯那九死一生的黑石谷……
白承铉强迫自己睁开眼，强行切断那心脉相连传来的悸动。他不能！他不能让她的情绪干扰自己分毫！此刻一丝一毫的分心，都可能葬送整个计划，葬送那三百条即将交付给他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担忧、恐惧、不舍，尽数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意志力重新筑起铜墙铁壁。那只右眼再次睁开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彻底冰封。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黑石谷的舆图，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也更加冷酷无情。为了她，为了身后的朔风城，为了那三百个将性命托付给他的人，他必须成为一把没有感情、只知杀戮与胜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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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将军府东苑，李梦蝶的“栖蝶轩”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铺着柔软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熏着淡雅的兰香，本该是宁静慵懒的时光。
李梦蝶却猛地从绣架前站了起来！手中捻着的银针“叮”一声掉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脸色煞白，一手死死捂住心口，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在刚才，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血腥和决绝死意的惊悸感，如同猝不及防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脉！那感觉太强烈，太熟悉了！是承铉！是他在巨大危机和强烈情绪波动下，心脉相连传递过来的冲击！
“殿下？！” 侍立在一旁的贴身侍女惊惶地上前搀扶。
李梦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扶着桌案边缘，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让她窒息的心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努力去捕捉那丝微弱却顽固的联系。
冰冷…死寂…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意志…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恐慌？那恐慌并非源于恐惧本身，而是源于…怕她知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能让白承铉如此决绝、如此冰冷、如此恐慌她知晓的事情……只有一件！
北境！狄戎！还有……那最险恶、最不可能的任务！
她猛地睁开眼，清澈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婉，只剩下冰雪般的锐利和巨大的惊惧！她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提起裙裾便向外冲去！
“殿下！您要去哪儿？” 侍女惊慌地追在后面。
“砺锋堂！” 李梦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穿过回廊，脚步急促，水碧色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心中的惊悸感并未消退，反而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理智。她能“感觉”到，砺锋堂方向传来的气息，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形成的冰冷漩涡，带着吞噬一切的肃杀之气！那是属于白承铉的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陌生、都要可怕！
当她气喘吁吁地冲到砺锋堂紧闭的乌木大门前时，那股冰冷肃杀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门口守卫的朔风铁卫认得她，却如同冰冷的石雕，纹丝不动，眼神锐利地拦住了去路。
“让开！我要见白承铉！” 李梦蝶的声音带着公主的威严，却掩不住那一丝惊惶。
“殿下恕罪！” 守卫抱拳，声音平板无波，“世子有令，砺锋堂重地，军机要务，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军法处置！”
“任何人？” 李梦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看着那紧闭的、如同堡垒般厚重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将自己彻底冰封、隔绝在外的身影。心口那丝悸动，依旧清晰地传来，冰冷、坚硬、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她明白了。
他不是在防别人。
他是在防她。
他用冰冷的军令，在他和她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名为“保护”的墙。墙内，是九死一生的修罗场；墙外，是他想为她保留的、虚假的安宁。
李梦蝶站在紧闭的乌木大门前，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口的悸动如同冰冷的锁链，将她与门内那个决绝的身影牢牢捆绑，却又被这扇门无情地隔开。守卫如同冰冷的石雕，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意志。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沉重的门板。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下来。
不能进去。
她不能硬闯，不能让他分心，更不能在此时此地，用儿女情长去撼动他那为了胜利而强行冰封的意志。那是对他，对那些即将跟随他赴死的“黑石卫”最大的亵渎。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砺锋堂外的肃杀寒气都吸入肺腑，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再抬眼时，眸中翻涌的惊惶和无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雪般的清明和一种沉甸甸的决然。
她没有再试图闯门，也没有失态地呼喊。只是挺直了纤细却坚韧的脊背，如同雪地里傲然独立的青竹。她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对着门内那个隔绝了她的世界的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中一字一句地默念：
“白承铉，我就在这里。”
“我看得见你的冰冷，感觉得到你的决绝。”
“你的墙，我今日不破。”
“但我的心跳，会一直在这里，连着你的心脉。”
“你踏进黑暗，我便在光下，燃灯等你。”
“你若筑京观，我便…为你点长明！”
默念完，她不再停留，决然转身。水碧色的身影在肃杀的砺锋堂前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没有回头。
她没有回栖蝶轩，而是径直走向了将军府中供奉着白家历代先祖英烈牌位、也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光如来的“静心堂”。
堂内檀香袅袅，肃穆庄严。李梦蝶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她没有祈求神佛保佑他平安归来——那太奢侈，也太苍白。她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清水净手，然后点燃一盏又一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
橘黄色的火焰在琉璃灯盏中跳跃，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如同不灭的星火。每一盏灯点燃，她都低声念诵一句药师佛的十二大愿之一，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虔诚。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令诸有情，出魔罥网，解脱一切外道缠缚…”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令诸有情，皆得无尽所受用物，莫令众生有所乏少…”
……
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星辰落地，在肃穆的佛堂内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那光，驱不散砺锋堂的冰冷肃杀，却在她心中，为那个即将踏入无边黑暗的人，点燃了一豆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归航之灯。
将军府内，一墙之隔。
砺锋堂内，白承铉正对着名册，用朱砂笔冷酷地勾画着一个个注定走向深渊的名字。他强迫自己不去感知心脉另一端传来的、那温暖而执着的灯火气息。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指节泛着森冷的白。
静心堂内，李梦蝶点燃了最后一盏灯。灯火映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也映着她眼中那与灯火同辉的、不容置疑的等待。
风暴在无声中酝酿，黑暗即将吞噬一切。
但光，已在心间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