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战

选择观星阁而非御书房,本身就透着不寻常。此地视野开阔,可俯瞰小半个朔风城及远处的莽莽群山。巨大的星图悬于穹顶,四周是敞开的雕花长窗,夏末带着凉意的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沉水香的厚重,带来一丝旷远肃杀的气息。

李君尧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前。沙盘精细地还原了朔风城以北直至雁回关外的山川地貌、河流隘口,甚至标注了季节性的水源和牧草丰茂区。狄戎左贤王阿史那咄苾的狼旗,如同狰狞的污点,插在雁回关外三百里处的“野马原”上,周围簇拥着十二部族的小旗。

白定军与白承铉父子肃立一侧。白定军看着沙盘上那刺目的狼旗,花白的浓眉紧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压抑的铁血战意在他周身弥漫。

白承铉则沉静得多。他那只深邃的右眼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沙盘的每一处细节:野马原的平坦开阔,雁回关两侧鹰愁峡与落马坡的险峻,蜿蜒如蛇的饮马河,以及更北边狄戎王庭可能的后援路线——黑石谷。他脸上那道疤痕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紧闭的左眼眼睑平静无波,仿佛那缺失的视野并未影响他脑海中对战场全局的构建。

“二十万?” 李君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拿起沙盘旁一份薄薄的羊皮卷,丢在案上。“这是‘影卫’三天前送回的密报。阿史那咄苾能调动的本部精骑,不过六万。其余十二部,人心不齐,粮草不继。所谓的二十万,虚张声势罢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向白家父子,“真正的威胁,不在这野马原。”

白定军一怔,目光下意识地在沙盘上搜寻。

白承铉的右眼却瞬间锁定了沙盘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隘口——黑石谷。那里只插着一面代表“未知威胁”的灰色小旗。

“陛下是说…黑石谷?” 白承铉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李君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拿起代表狄戎王庭精锐“金狼卫”的金色小旗,稳稳地插在黑石谷入口。“不错。阿史那咄苾的叔叔,老狄戎王的心腹大将,阿史那摩诃,率一万五千金狼卫,三日前已秘密抵达黑石谷西口。只等阿史那咄苾在野马原吸引我军主力,这支奇兵便会如毒蛇出洞,穿过黑石谷,直插我朔风军侧翼,甚至…” 他的手指划过沙盘,点在朔风城后方一个关键粮道枢纽——“飞云渡”上,“断我粮道,乱我军心!”

白定军倒吸一口凉气!金狼卫是狄戎最精锐的力量,人人皆可力搏虎豹,装备精良,且悍不畏死。一万五千金狼卫,在名将阿史那摩诃的率领下,若真从黑石谷这个几乎被遗忘的险隘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向沙盘上黑石谷那狭窄曲折的线条,眉头拧成了疙瘩:“黑石谷…传闻中飞鸟难渡,瘴气弥漫,大军如何能过?‘影卫’的消息是否…”

“千真万确。” 李君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看向白承铉,“承铉,你曾在漠北游历,对黑石谷,知道多少?”

白承铉沉默片刻,那只右眼凝视着沙盘上黑石谷的模型,仿佛穿透了时空。“黑石谷,非飞鸟难渡,而是路径诡谲,非熟悉地脉者不可行。谷中确有瘴气,但并非终年不散,只在特定时辰、特定地段出现。谷内多溶洞暗河,可藏兵。”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意,“阿史那摩诃…此人用兵奇诡,尤擅险中求胜。他敢走黑石谷,必有倚仗,或是寻得了熟知路径的向导,或是…找到了规避瘴气、暗河的法门。”

他抬起头,右眼迎上李君尧的目光:“陛下召臣父子前来,并非只为告知军情。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提前斩断这条毒蛇的刀。而黑石谷,是唯一的机会。”

白定军心头巨震!提前进入黑石谷拦截金狼卫?这简直是九死一生的任务!谷内环境险恶莫测,敌情不明,金狼卫又是天下骁锐!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目光触及儿子那只沉静得可怕的右眼,话又咽了回去。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燃烧的、并非鲁莽的热血,而是如同寒冰般冷静的算计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李君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最致命的问题:“你的左眼,你的腿。在那种环境下,是助力,还是负累?” 他问得极其直接,目光如同手术刀,剖析着白承铉的每一丝反应。“黑石谷内,光线晦暗,路径难辨,瘴气可迷神智,暗河能吞人马。失去一半视野,你的反应、判断,是否会慢?你的腿,能否支撑你在崎岖湿滑的溶洞中长途奔袭、死战不退?”

这是赤裸裸的质疑,是帝王对将领能力最冷酷的评估。白定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承铉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道疤痕随之牵动,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陛下,”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左眼,“失去它,初时确实如同坠入永夜。但,黑暗也教会了臣,用耳朵去听风的方向,用皮肤去感受空气的流动,用鼻子去分辨泥土、岩石、水源甚至…敌人身上的膻味。”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得见的人,未必比一个习惯了用全身去‘看’的人更敏锐。”

他放下手,那只深邃的右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君尧:“至于这条腿,” 他微微屈膝,做了一个看似寻常的下蹲动作,动作流畅而稳定,“它断过,碎过,被神药重铸,被剧痛磨砺。它比过去更沉重,但也比过去更坚韧。它记得每一步踏在尸骨上的触感,也记得每一步踏向生路的艰难。陛下,疼痛不会让臣慢下来,它只会让臣更清楚,每一步踏出,都必须踩在敌人的尸骨上,或者…通往胜利的路上!”

他猛地站直身体,右眼中爆发出如同实质的、焚尽一切障碍的锐利锋芒,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与意志:

“黑石谷,臣愿往!”

“无需大军,只需三百死士,三日干粮。”

“臣不要援兵,不要退路!”

“臣只要陛下准允一事:入谷之后,无论遭遇何种境况,无论臣是生是死,朔风军主力,绝不可被野马原的狼旗牵动分毫!阿史那咄苾的二十万乌合之众是饵,阿史那摩诃的金狼卫,才是陛下您必须亲手斩断的蛇头!”

御风阁内一片死寂。

风声似乎都凝固了。

白定军看着儿子挺立如标枪的身影,看着他那只燃烧着决绝战火的右眼,听着那冷酷到极致也自信到极致的计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却又被一股无法言喻的骄傲和悲壮填满!这已不是简单的请战,这是将自己和三百条性命作为赌注,压在了帝王最关键的棋眼上!

李君尧紧紧盯着白承铉,目光复杂到了极点。他看到了那独眼中近乎偏执的自信,也看到了那冷静话语下掩藏的、对自身极限的绝对掌控和对战场态势的惊人洞悉。三个月前暖阁中那个濒死也要抓住爱人手的青年,与眼前这个将自己化作冰冷利刃、要刺入敌人最致命要害的将领,身影在这一刻完美重叠,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蜕变。

“三百死士?” 李君尧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探究,“你要什么样的人?”

“不要百战老兵。” 白承铉的回答再次出人意料,“要山里的猎户,常年在险恶之地讨生活的采药人,熟悉地脉水文的匠人,还有…犯过死罪、被所有人唾弃、除了用命搏一条生路别无选择的囚徒!” 他的右眼闪烁着冰冷而务实的光芒,“在黑石谷,经验有时是累赘,熟悉黑暗、熟悉荒野、熟悉如何在绝境中像野兽一样活下去的本能,才最重要!”

李君尧沉默了。他踱步到巨大的窗前,俯瞰着下方熙攘的朔风城。良久,他转过身,脸上再无任何犹疑,只剩下帝王的决断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准。”

“朔风军副将白承铉,领朔风铁卫虎符,即刻起,有权于朔风辖内,按你所求,征调遴选三百‘黑石卫’!所需军械、药物、秘药,内库、军库,任你取用!”

“黑石谷内,生杀予夺,临机决断,皆由你定!”

“朕,在朔风城,等你的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落在白承铉身上,“也等你的…归期。”

“臣,领旨!” 白承铉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他没有看父亲担忧的目光,起身后,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那幽深诡谲的黑石谷模型。那只深邃的右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着战意的深渊。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比暖阁中那场生死拉锯更加残酷的豪赌。而这一次,他押上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还有身后这座城池,和城中那个他拼死也要守护的人。

风,从敞开的窗口涌入,吹动沙盘上的小旗,也吹动了他玄青色的衣袂。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风暴,已在观星阁内悄然成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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