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枪暗箭
断刃峡,如其名,两侧峭壁如被巨斧劈开,狰狞陡峭,只余一线天光。谷底怪石嶙峋,寒风呜咽,如同鬼哭。此刻,这死寂之地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三百条身影,如同从岩石阴影中渗出的幽灵,无声地集结。他们穿着特制的灰黑色软甲,几乎与嶙峋的山壁融为一体。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激昂的誓师。只有一张张沉默、粗糙、写满风霜与戾气的脸。有眼神锐利如鹰的老猎户,指关节粗大变形;有浑身散发着草药与泥土混合气息的采药人,皮肤黝蝶祈黑;有目光闪烁、带着亡命徒般狠戾的囚徒,颈间还残留着枷锁的印痕;还有沉默寡言、手指关节布满厚茧的石匠和水工。这是一支由“渣滓”与“边缘人”组成的军队,被白承铉用最残酷的“生路”诱饵,从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白承铉站在一块突出的黑色岩石上,玄青劲装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只剩下一个冷硬的轮廓。他没有戴头盔,脸上那道深刻的疤痕在微熹中如同地狱的刻痕,紧闭的左眼眼睑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唯一睁开的右眼,如同两点寒星,缓缓扫过下方三百张沉默的脸。
风卷起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我叫白承铉。”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岩石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呜咽的风声。“朔风军副将,也是带你们进黑石谷的人。”
“黑石谷是什么地方?” 他自问自答,右眼寒光更盛,“是绝地!是死窟!飞鸟难渡,瘴气噬魂,溶洞吃人!里面等着的,是狄戎王庭最凶悍的金狼卫,一万五千头嗜血的狼!”
“你们,” 他顿了顿,右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每一张脸,“是猎户,是药农,是囚徒,是匠人…在别人眼里,是渣滓,是废料!”
“但在我眼里!” 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狭窄的峡谷,“你们是能在绝地里嗅出生路的猎犬!是能在毒瘴里辨出药草的鹰!是能在石缝里抠出水源的鼠!是敢用命去搏一线光的…亡命徒!”
下方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更疾。但三百双眼睛,却如同被点燃的炭火,在黑暗中亮了起来。恐惧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更原始、更暴戾的求生欲和被他话语点燃的、被认可的异样光芒所取代。
“跟着我,” 白承铉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不是去送死,是去…狩猎!”
“猎物,就是那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金狼卫!”
“规矩,只有三条!”
“一、我的命令,是你们在黑石谷里唯一的神谕!违者,死!”
“二、抛弃你过去所有的经验,只相信你在黑暗、在险境中最原始的本能!犹豫者,死!”
“三、记住你们搏的是什么!是前罪尽销,是田宅军籍,是家人抚恤!是踩着金狼卫的尸骨,活着爬出来!” 他右眼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钉在众人心头,“做不到的,现在退出,滚回牢里等死!留下的,从踏进黑石谷第一步起,命,就攥在自己手里,也攥在…身边人的刀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三百双眼睛,燃烧着野性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岩石上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恐惧被巨大的利益和更巨大的、被这冷酷将领激起的凶性所压倒。他们本就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如今,这个脸上带着地狱印记的将军,给了他们一个用最凶险方式向世界复仇、也向自己救赎的机会!
白承铉不再言语。他猛地转身,玄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率先朝着峡谷深处那道如同巨兽裂口般的、被浓重雾气笼罩的黑石谷入口,决绝地走去!
三百条沉默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启动!没有呐喊,没有喧嚣,只有无数双沾满泥土和粗粝老茧的脚踏在碎石上发出的、如同潮水般沉闷而压抑的沙沙声,迅速汇成一股沉默的、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洪流,紧随那道玄青色的身影,一头扎进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翻滚的浓雾之中!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所有的身影和声音。
断刃峡恢复了死寂,只有呜咽的风声,仿佛在哀悼着刚刚被黑暗吞噬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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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 朔风城,将军府,静心堂。**时间:** 同一黎明。
李梦蝶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佛堂内,昨夜点燃的数百盏莲花灯依旧明亮,橘黄色的火焰在琉璃灯盏中无声跳动,将满堂佛像映照得宝相庄严,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底深处那一缕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悸动。
心口的连接,如同一条被冰封的暗河。从昨夜开始,传来的就不再是冰冷的决绝,而是一种…死寂。一种仿佛连生命气息都被那无边黑暗吞噬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黑石谷的黑暗,是三百条生命踏入绝域后,被自然伟力强行隔绝的沉寂!
她知道,他就在那片死寂的中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佛堂的宁静。李梦蝶的心猛地一紧,倏然回头。
来人是寒山叟。老医者脸色异常凝重,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拳头大小的东西。他步履匆匆,甚至来不及行礼,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殿下!林妙手那边刚截获的!从北城‘老张头’药铺后院,一只信鸽腿上解下的!”
李梦蝶霍然起身,清澈的眸子里瞬间凝结寒冰!她快步上前,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泥土的腥气。她迅速剥开层层油纸。
里面,赫然是一个用黄泥粗糙捏成的…驼铃!
驼铃内部是空的,轻轻晃动,里面似乎藏着东西。
李梦蝶的心沉到了谷底!驼铃…是行走沙漠驼队的标志!而“老张头”药铺…那是三个月前,白承铉重伤昏迷时,负责处理将军府大量废弃药渣的地方!人迹混杂,鱼龙混珠!
“沙狐!” 李梦蝶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阴魂不散的代号!那个潜伏在朔风城,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的狄戎最高级间谍!他果然还在!而且,就在这个白承铉刚刚带人踏入绝境、将军府防卫重心微妙转移的时刻,他再次露出了致命的毒牙!
这个驼铃,是信号?是情报?还是…启动某个致命陷阱的钥匙?
“东西截下时,可有惊动?” 李梦蝶的声音冷得如同冰珠。
“林妙手亲自带‘影牙’做的,无声无息。药铺周围已布控,但…暂时没发现可疑人物离开。” 寒山叟语速飞快,“殿下,这驼铃…”
李梦蝶没有回答。她纤细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开始仔细检查这个粗糙的泥塑驼铃。铃铛表面布满粗糙的指印,内部中空。她的指尖在铃铛内部边缘细细摩挲…突然,在靠近铃舌悬挂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里,她摸到了一小块…与黄泥质地截然不同的、冰冷坚硬的东西!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触感…是某种金属片!极薄,极细!
“取镊子,最细的!” 李梦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寒山叟立刻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镊。李梦蝶屏住呼吸,接过镊子,借着佛堂明亮的灯火,小心翼翼地将镊尖探入那狭窄的凹陷。
时间仿佛凝固。寒山叟紧张得额头冒汗。李梦蝶的手却稳如磐石,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终于!
镊尖夹住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卷曲的金属薄片!
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薄片抽了出来,平摊在掌心。
那是一小片被卷成细管的、薄如蝉翼的金箔!
金箔上,用一种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药水,密密麻麻地蚀刻着无数细小的、如同蚊蚋般的狄戎文字!
李梦蝶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虽不识狄戎文,但能猜到这上面记载的,必然是足以颠覆战局的情报!或许是朔风城防的漏洞?或许是粮道的秘密?又或许…是针对刚刚踏入黑石谷的白承铉和三百黑石卫的…致命杀招?!
“影牙何在?!” 李梦蝶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佛前的悲悯,只剩下冰雪般的决断与凛冽的杀意!那光芒,竟与此刻在黑石谷黑暗中潜行的白承铉,有着惊人的神似!
“在!” 一道几乎融入佛堂阴影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梦蝶身后三步处,单膝跪地。正是朔风军中最神秘、最精锐的暗卫首领——影牙。
“立刻!将此物密送宫中,交予父皇!同时,” 李梦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公主的威仪与统帅般的冷酷,“全城暗哨启动最高警戒!目标:沙狐!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只毒狐给我揪出来!记住,要活的!他脑子里藏的东西,比这金箔更重要!”
“遵命!” 影牙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身影一晃,已从李梦蝶手中接过那承载着致命秘密的金箔薄片,瞬间消失在佛堂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山叟看着眼前这位瞬间褪去温婉、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公主殿下,心中震撼莫名。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白承铉的影子,在危机时刻显露出的、足以震慑人心的锋芒。
李梦蝶重新将目光投向佛堂内跳跃的数百盏灯火。心口那丝连接着黑石谷死寂的冰冷悸动,依旧清晰。而朔风城内,一场由沙狐掀起的、无声却更加致命的暗战,已然拉开帷幕!
她缓缓跪下,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这一次,她口中念诵的,不再是温和的佛号,而是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兵家箴言,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温暖的佛堂内回荡,仿佛在与那黑暗绝谷中的冰冷意志遥相呼应: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灯火摇曳,映照着她沉静而肃杀的面容。
黑暗吞噬着黑石谷,也笼罩着朔风城。
明枪与暗箭,绝地与危城。
他与她,一个在黑暗的深渊中化身修罗,一个在光明的城池里执掌雷霆,以各自的方式,迎接着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