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毒草

戮天宗寂无是仙界最强的杀戮兵器。

  他斩断七情,百年修至化神,连人间帝王都要敬他三分。

  所有人畏惧他如魔鬼,只有师妹夏清歌会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直到某天他亲眼见到她笑着屠尽整座村落。

  寂无发现自己并不厌恶她的残忍,反而对她百年完美的伪装心生欣赏。

  他开始把她当作枯燥修炼中唯一的调剂。

  可当夏清歌宣布嫁给万宝仙宗少主时。

  寂无在冲击化神的瓶颈中突然灵力反噬,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冰玉榻。

  而她的婚宴请柬,正静静躺在他的杀伐剑柄上。

  ……………

  人间都城,紫宸殿。

  朱漆盘龙柱撑起的穹顶之下,帝王冠冕十二旒的垂珠微微晃动,掩着那张被尊为天子的面容上难以察觉的僵硬。殿宇广阔,本该万灵俯首、龙气蒸腾,此刻却无声流淌着一股紧绷的死寂,连殿角铜鹤香炉中吞吐的沉水香烟都僵直了轨迹。

  阶下御阶前,一个身影几乎与殿内最深沉的阴影融为一体。

  没有寻常修士吞吐灵气的玄光流转,也无任何法器宝物傍身的绚烂异彩。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着一身深得近乎吞噬所有光线的墨色劲装,仿佛殿宇的幽暗自发汇聚其身。他的轮廓在透过高窗投下的几缕昏黄光柱边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留下一道锐利如刀劈开光暗界限的影子。那影子凝固在御座之下三丈玉砖上,光滑如镜的砖面映不出他的形貌,仿佛连他的影子也具备吞噬的本能。

  人间至尊的金口玉口几不可察地顿了一息。

  “……东陵郡,疑有魔踪作祟,侵蚀民气,暗损地脉。驻守供奉皆言难以根除,妖氛日炽,恐酿大祸。”

  冗长艰涩的奏报化作了最简短几个冰冷的音符,从墨色身影的唇间吐出:

  “戮天宗,寂无。”

  “喏。” 龙椅之上微不可闻地吐出一个音节,含在嘴里囫囵滚过的应答,像一团被强行咽下的滚烫硬物。

  “三日后,归。”

  寂无转身。没有请退的繁复礼节,也不曾掀起一丝气流,他迈步的瞬间,身影已经融入了殿门口那片骤然加深的阴影里。两扇沉重的雕金嵌玉殿门无风自动,只在他消失的刹那于无声中滑开一道缝隙,又在他消失于门缝之外后悄然弥合。

  如同一个短暂幽深的伤口在皇宫富丽的肌肤上瞬息愈合,只留下被瞬间剖开的空气,还残存着利刃过境时的寒意,顺着冰冷的玉阶悄然爬上御座深处那位人间至尊的龙袍下摆。

  殿外阳光炽烈,照耀着九重宫阙金色的琉璃瓦,刺眼得晃人。那寒意却从脊骨丝丝缕缕渗入心髓。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冕旒玉珠垂落遮住了眼底最深的不甘。他拢在广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死死抓着一块永远捂不暖的千年寒冰。

  他低垂的眼帘扫过玉阶下那块地方,刚才寂无的影子烙印在那里。光滑如镜的玉砖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殿宇顶部复杂的藻井彩绘,扭曲而华丽。

  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属于那个杀戮兵器的痕迹。

  焚天烈日悬于天穹,将“戮天”两个古篆巨字灼烙在浮空仙山的界碑之上,血红色岩浆般流淌的笔锋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生机的酷烈。

  厚重的灵气汇聚成海啸般看不见的威压,从山巅倾泻而下,涤荡冲刷着虚空。这里是戮天宗仙门核心之地,万仞刀削般的浮峰壁立千仞,无数悬空山峦如沉默的黑色巨剑,沉默地刺破云海,彼此间仅以粗若龙脉的玄黑铁索勾连。

  寒光在无数剑形峰顶无声流转,森然剑气弥漫万里,冻结了方圆千里内所有生灵的气息。鸟兽绝迹,流云凝滞。

  药圃如同仙境中唯一柔软的存在,匍匐在这片森然刀锋的间隙里。千百种奇花灵草、珍木异株挤在这片狭小却生机勃发的山坳中,释放出令人心神沉醉的馥郁芬芳。七彩灵雾如流云般在翠叶奇花间萦绕缠绵,奇花异草舒展着娇艳欲滴的叶片脉络,贪婪吮吸着空气中粘稠如蜜的甘冽灵气。

  空气湿润温暖,凝结的灵珠悬在饱满的叶尖上颤巍巍坠落,浸染着药田湿润泥土的气息,蒸腾起一种孕育生灵的湿热芳香。

  一道水绿的身影正轻盈地穿梭在这片蓬勃涌动的生命缝隙里,衣袂拂过沾露的灵草,动作熟稔而温柔。

  “是,是,云岚长老放心,那批火纹玉灵芝定在下月初抵达贵宗宝船……”

  悦耳的声线清润如流泉击石,是夏清歌。她一边以灵力小心托起一株花苞初绽、色泽如朝霞的奇花,仔细将某种散着微光的粉末洒在花萼之下,一边对着悬在空中的一块流动水镜笑语殷殷,嘴角弯起的弧度柔软得如同云岚山间最缥缈的薄雾。

  阳光穿过疏密有致的药田藤蔓,在她素净白皙的侧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将她肌肤照得莹润透亮,连眼睫垂落时的细微弧度都透着温顺安娴的柔光。

  水镜内映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着万宝仙宗的华贵锦袍,满脸堆笑,对夏清歌客气非常。

  “还要多谢夏师妹周旋,哈哈,烦请代老夫向云岚长老问安。下月你与犬子的婚期将至,老夫定备下双份厚礼相贺……”

  夏清歌的笑容更盛,仿佛春日里最动人的花苞在暖阳下绽放:“师伯太客气了,清歌愧不敢当。那就如此说定……”

  话音未落,一阵拖曳杂物的窸窣摩擦声突然撞破了药圃的静谧美好。

  夏清歌倏然抬首,温和的笑容在看清声音来源的瞬间凝固,像是骤然蒙上了一层薄冰的春水,尚未完全裂开,却已失去了所有温度。

  她维持着托住霞光花的姿态,甚至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未完全消去,只有那双秋水般的瞳孔深处,倏然沉没入一线凛冬的寒芒。

  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穿着宗门杂役灰色短打的少年,正满头大汗、踉跄拖拽着一个比他身量还大的粗藤筐从田埂小径拐角处仓皇转出。

  筐沿隐约露出几株被胡乱拔起、根系泥土还带着新鲜湿气的血竭草,那品相最好的叶片已被揉搓折损,灵气正飞速逸散。显然是他做活笨拙,不知轻重又心急,坏了规矩。

  “滚!”

  一道冰冷入骨的声音突然响起,刺穿了药圃温暖香甜的空气。

  声音不高,却如同严冬裂冰时最细微的那一声轻响,瞬间吸走了这片天地里所有的生机和暖意。

  拖筐的杂役少年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艰难地、一格一格地抬起头,望向田埂方向。

  刚刚还清雅柔和的夏清歌师姐,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她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那面流转的水镜,手中刚刚还托着的、那株流光溢彩的霞光花不见了踪迹。

  她的双手空空如也,垂在身侧。微风拂过她水绿的裙摆,勾勒出柔和的弧线。脸上,没有了方才的融融笑意,也不见厉色怒容,只余下一片剔透的冷寂,像被千年寒泉浸泡过的琉璃。

  那目光穿透阳光尘埃落下的光柱,直直钉在杂役少年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全然陌生的审视,如同农夫在掂量一根不合用的枯柴。

  不是愤怒,只是纯粹的否决。

  少年的牙齿开始发出喀喀的磕碰声,汗珠如泉涌般从额头、颈侧滚落。他甚至忘了求饶,巨大的恐惧扼住喉咙,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唇瓣无力地翕动了几下,喉管深处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下一秒,他猛地丢掉沉重的藤筐,发出沉闷的砰响,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筐体倾覆,泥土和损坏的灵草泼洒出来。

  然而夏清歌只是动了动手指。

  地面上,几根原本匍匐在湿润泥土里的褐色藤蔓瞬间活了过来,如同饥饿的活蛇,闪电般无声扭动,瞬间缠住了少年的脚踝!

  少年惊叫一声扑倒在地,更多藤蔓蛇行而上,带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速度和力量,缠上他的腰、手臂、脖颈……少年手脚并用,徒劳地在地上疯狂抓挠挣扎,泥土草屑塞满了指甲缝隙,却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

  他的口鼻被坚韧的草叶捂得严严实实,瞳孔因极度窒息而散大,鼓凸着望向那片依旧纯净的蓝天。

  藤蔓骤然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勒绞声。

  夏清歌静静地看着地上挣扎的痕迹迅速微弱下去,直到那具躯体只剩下极微弱的、濒死的无意识抽搐。她目光平静如井,只垂着眼,仿佛在处理田埂上一小块碍眼的顽石。

  那些杀人的藤蔓温柔地卷起少年的尸体,拖向一旁茂密的灵草丛深处,几片巨大的、边缘带着锯齿状脉络的奇异叶片翻卷起来,无声地覆盖上去,一层又一层,将一切掩盖得严丝合缝。

  浓郁的生命气息再次汹涌地包裹住那个角落,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蒸腾灵气造成的一丝恍惚。

  她甚至弯腰,姿态优雅地拂去裙角沾染的一点点泥土,重新挺直背脊。她动作从容,仿佛只是为了清理一丝尘埃,准备迎接更重要的事物。

  她仰起头时,脸上已经再次漾开了那抹柔软得能融化冰雪的纯净笑容,目光穿过葱茏的药田草木,准确地投射向远处一座如同出鞘巨剑直插云端的浮空悬峰。

  视线尽头,悬峰之巅的玄冰平台上,一个模糊却冰冷的黑点寂然矗立,如同悬峰的一部分,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锋锐气息。

  那个方向,寂无不知已立在那里多久。

  夏清歌脸上的笑靥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仰视的角度都未曾调整半分。只有那双含笑的眼底,水波不兴的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探寻,如同微风掠过深潭表面,只留下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涟漪。

  下一秒,她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俯身继续侍弄脚边一株娇嫩的天星兰,姿态温婉专注,指尖触碰翠叶的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轻柔。柔和的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宛如落入药圃、不谙世事的神女剪影。

  仿佛方才的血腥掩埋从未发生。

  悬峰之巅,寂无收回投向药圃方向的视线。黑玉般冰冷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惊诧的涟漪。他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散落在不同任务的时间缝隙里。温柔的毒花浸透了鲜血养料,才能在万仞刀丛的夹缝里开得如此娇艳欲滴。

  他习惯了。甚至隐隐欣赏。

  杀戮本身不值得在意。真正吸引他的,是夏清歌如何将这般心性潜藏在温柔的表象下百年之久,如同毒蛇将獠牙蜷缩在柔滑的花朵蕊心。

  这种将两种极端矛盾熔炼于一道灵魂的巨大反差感,在他近乎永恒不变的杀伐与静修间隙里,如同嚼蜡千年后舌尖突然尝到的一粒微咸的盐。细微的刺激感,唤醒了他意识里早已沉寂的某些角落,一种近乎被命名为“趣味”的东西。

  一道传讯飞剑的锐啸撕裂了死寂的云海。深紫色的剑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悬停在他眼前尺许处,发出冰冷的铮鸣,其尾翼还拖曳着浓重海域气息的冰冷湿意,以及一丝难以忽略的腥气——那是属于血的味道。

  剑光中凝成细小繁复的符文:南溟礁屿,“涤尘”失期三日,疑似魔染爆发。

  命令抵达。

  寂无伸手,指尖尚未完全触及那道深紫剑光。剑光骤然崩解,化作千百点冰冷的尘埃,融入凛冽的山风。

  他的身影已然在原地模糊、虚化,如同水墨滴入深海。只留下山顶平台上万年凝结的玄冰,反射着亘古不变的、森冷的空茫。

  天悬峰彻底陷入死寂。

  药圃方向,夏清歌微微侧过身,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悬峰顶端那个消失的黑点。她指尖抚过一片柔嫩欲滴的兰叶,唇角那抹弧度依旧柔软,无声地加深了几分。

  深紫色的空间裂痕在南溟海域腥咸潮湿的风中无声弥合。寂无一步踏出,脚下是嶙峋龟裂的礁石滩涂。狂躁的海风裹挟着尖锐的盐粒狠狠拍打过来,却在他周身三尺外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坚壁,发出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旋即不甘地向四面八方炸裂散开,刮起的风刀在焦黑的礁岩上削出片片白痕。

  眼前,是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名为“月牙屿”的小渔村旧址。没有茅屋的残骸,只有散落断裂的船板碎块如死鱼的白骨被拍打上岸。海砂粗粝潮湿,泛着一种油润的、令人不安的暗褐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窒息感,仿佛凝固的血块混杂着腐烂海藻被日头晒得发酵,又经过潮汐不断冲刷后沉积下来的恶臭这气味之下,一股更淡、却如冰锥刺骨的森然魔意无声渗透每一寸空气,附着在每一粒海砂,附着在碎裂的贝壳上。

  远处隐隐传来尖利短促的嘶鸣,混在海风呼啸与浪涛拍打礁石的轰然巨响中,细碎,扭曲,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的话语,却像是许多喉咙被利刃同时割开时挤出的、最后的绝望气流。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他漠然抬眼,目光越过布满拖拽痕迹的滩涂,投向岛屿后侧被巨礁遮蔽的凹湾。

  凹湾被几块巨大的黑黢礁石环抱遮挡了大半的海风,本该是一处隐蔽避风的浅滩。然而此刻,那狭窄的水面凝滞着一层墨绿色的油膏似的粘稠物质,与浪涌边缘相对洁净的海水泾渭分明。

  无数翻白肿胀的鱼尸漂浮其上,间或夹杂着一些衣物碎片和明显属于人类的零散骨块。海水拍打礁石的力道减弱,沉闷而迟缓,每一次冲刷,都将更多刺目的暗红色和令人作呕的油腻浮沫推上沙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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