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她的双面
滩涂上残留着杂乱的脚印、拖痕。一个巨大的、用焦黑礁石垒砌的简陋祭坛兀立在浅滩与水面的交界处,高出水面尺许。
祭坛中央深陷下去一个不规则的池状凹陷,池壁被反复涂抹过的污血和黏腻秽物染成污浊的暗红褐色。坛体表面遍布凌乱的手印与爪痕,深浅不一。
海水正缓慢地漫过坛壁低洼处,将那沉积的污物一层层冲洗稀释开来,又将猩红与墨绿混合,晕染开更深的污浊。
寂无的脚步落在湿滑粗粝的砂石上,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幽影滑过浅滩。他停在祭坛前,冰冷的目光扫过坛壁那些扭曲的指爪痕迹。空气中浓烈的血腥、魔秽气息猛烈冲击着他覆盖全身的无形屏障,发出滋滋的侵蚀声。
就在此时,一丝极其轻微柔和的灵力波动,如同幽潭中心滴落的水珠,自环抱巨礁的后方隐隐透出。这丝波动纯净安宁,与周遭混乱扭曲的魔氛格格不入,如同污浊炼狱里突然绽放的一朵白莲。
熟悉的波动,来自水木灵根润物无声的生命韵律——夏清歌的灵力痕迹。
寂无的身影未停,只微微偏转方向,如一道没有实体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掠上环抱祭坛的巨大礁石顶端,没有带起一丝气流,也没有任何可以惊扰蝼蚁的光影。
居高临下的瞬间,景象豁然铺陈。
礁石下方的环抱之地并非另一个小湾,而是大片嶙峋礁石堆积形成的狭长石台。
平台尽头,陡峭崖壁下,开着一个幽深狭窄、不断向外喷吐寒气的天然岩窟,窟口凝结的寒霜在咸湿海风中也不见丝毫融化。
阴邪刺骨的魔气正从那黝黑的洞窟深处源源不断弥散出来,浓得如同实质的黑烟,混合着洞口堆积的、已分辨不出是何种海兽还是人形的腐烂物散发的尸气,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剧毒阴霾。
岩窟洞口外、相对开阔的石台上,已无法辨认原本的地貌。
尸骸。
累累尸骸毫无章法、层层叠压地堆积在冰冷的石头上。完整的肢体稀少,多是残缺的躯干、碎裂的肢体、被蛮力撕裂的内脏,被随意抛弃或堆叠。断裂的颈骨切口犬牙交错,残留着啃噬的牙印。
血肉的颜色深浅不一,浸透了黑色的浓稠油脂,与石头缝隙里疯长的暗绿色藓类混合成一副粘稠而混乱的噩梦之毯。飞溅凝固的血点如同最劣质的朱砂,泼洒在礁石各处。一只断手紧紧抠住岩壁的凸起,指甲缝里塞满了深色的污泥。
人间修罗场。
而在那片凝固着死亡、遍布骸骨和污垢的礁石荒滩中央,一个人影站立着。水绿裙衫的边缘已沾染上了几处刺眼的暗黑污迹,如同干净的宣纸上晕开的污点。正是夏清歌。
她并未直接接触那些污秽,而是站在距离尸堆丈许远的地方,姿态依旧保持了惊人的洁净感,仿佛只是鞋底不慎沾湿了清晨花园里些许带露的尘土。
她微微低着头,俯视着脚边那仅存的、尚能称之为“人”的存在。那是一个半身浸在冰冷海水污血混合物里、濒临死亡的年轻妇人。
妇人蜷缩在粘腻的砂石血泊里,身体因为某种剧烈的痛楚而不断剧烈痉挛着。她仅存的一条手臂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胸前溃烂流脓的可怕伤口,口中发出破碎断续的嗬嗬声。
那双曾经也许是明亮温柔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被更深的墨绿粘液淹没占据了绝大部分,只剩下眼白边缘残留一丝惊怖绝望的神采。
她仰着沾满污血和黑绿色粘稠物的脸,望向夏清歌,喉咙里徒劳地滚动着不成调子的音节,像一只坏掉的残破风箱在拉拽,最后挤出的声音,赫然已是魔物特有的嘶叫前兆。
夏清歌脸上没有丝毫厌恶或怜悯的神情。她的表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平静,仿佛在观察一朵奇异花朵从含苞到绽放的微妙变化。
只有微蹙的眉心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困扰和厌烦——如同技艺精湛的园艺师看到一株珍贵灵植被顽固的虫患侵染。
一丝精纯的木系灵力从她指尖流淌而出,莹绿、温润,纯净得如同最上乘的翡翠精华,小心翼翼地接近妇人溃烂的胸膛和污浊的眼睛,谨慎地在空气里勾勒试探,如同一只探测猎物的灵巧触须。
但那份探查很快中止了。她摇了摇头,仿佛确认了某种无法挽回的结局。那抹莹绿柔光在她指尖无声隐去。
“唔…”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自夏清歌唇间逸出,如同轻雾融入空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最终放弃的疲惫无奈。
与此同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骤然自妇人身上爆开!
并非魔物凶戾的攻击邪能,而是一种极其隐晦、极其混乱的精神冲击!无数重叠扭曲、充满最原始恐惧和怨毒的画面碎片与狂乱嘶喊,如同炸碎的记忆熔炉,无视任何物理屏障,直冲霄汉!
是绝望死亡时爆发的“死魂之恸”!一种只有瞬间消亡的魂魄残片在极短刹那才能迸发出来的精神污染。无形无色,直指神识!
夏清歌在妇人气息异变的瞬间就已抽身急退!水绿身影快得在原地留下清晰的残影,一步已在数丈开外。她眼中一丝冰冷利光闪过,并未因突然的无形攻击而显露惧色,反而像是在等待某个结果。
她纤巧指尖急速在身前点划,灵动的翠绿光芒流泻而出,迅捷地构建起一面流转着水色波纹与繁复古篆符文的护盾。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无形暴戾的死魂冲击竟毫无征兆地在半空中猛地一顿!
就像是无数条扑食的毒蛇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墙,在离夏清歌构建的护盾尚有三尺距离时,那股冲击竟被一股更为幽邃、更为纯粹的力量凌空截住、绞得粉碎!那力量冰冷纯粹,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带着一种绝对的、碾压性的“断灭”意志。
砰!一声轻微沉闷的破灭响动,如同捏碎了一个实质气泡。所有扭曲的嚎哭、恶毒的诅咒、混乱的画面瞬间消弭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海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礁洞发出的悲鸣。
夏清歌那已经成型的护盾光华微微一闪,便缓缓黯淡熄灭下去。她指尖流转的翠绿灵光倏忽隐去。
她并未再去看脚下那已在精神爆燃后彻底断绝生机、如同一滩迅速冷却腐朽的烂泥般的妇人残骸。只是抬起头,目光径直投向环抱巨礁的最高处。
寂无站在那里。墨色的衣袍下摆被凛冽海风卷得翻飞如鹰隼扑翅的边缘。他垂着视线,如同俯瞰炼狱的神只,又似漠然注视一堆即将被潮汐卷走的枯骨烂肉。
方才那股绝对幽冷、轻易截断“死魂之恸”的力量,正是他心念一动释放的极致杀意凝结。如同无形的利刃割断了灵魂层面的垂死挣扎。
“处理外务,云岚长老的弟子行程似乎有些偏。”声音裹挟在风里,淡漠得不带任何起伏的询问,清晰地穿透海浪呜咽。他目光掠过下方堆积如山的骸骨残肢,视线最终落回夏清歌身上。
那目光里依旧没有疑问,仿佛刚才所见不过是礁岩上一处寻常苔痕。他关注的重点依旧是那个“不符身份”。
夏清歌脸上的冰封骤然消融,绽开了一个纯粹得近乎能照亮这片死寂荒滩的笑容。如同淤泥毒瘴最深处凭空绽放的一朵白色山茶。她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裙摆沾染的那点污迹,水木灵力过处,污迹悄然无踪。
“师兄,”她仰起脸,迎着高处寂无垂落的目光,语调轻快,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师父遣我来寻一味生于邪秽死地旁的‘泣血海萝’,宗门炼丹大典急需。本以为不过是些魔种小患,不成想这般污糟……”
她语气微顿,笑意敛去一丝,染上些许真实的困扰:“这些人受魔染太深,魂魄溃散不全,神识混乱不堪,怨气已成了滋养魔窟的药渣……根本无力回天。留着只会徒增痛苦,成为魔窟食粮,壮大灾祸。”
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那污秽粘稠的海水表面漂浮的零星魔气残余,似乎在衡量什么。随即,那困扰之色被一种纯粹的、近乎是悲悯的决绝取代。
“万不可让这些邪毒再滋长下去……需以净世火雨涤荡干净才行。”她叹息般轻轻道。
寂无眼底微动。净世火雨?戮天宗赫赫有名的广域毁灭秘法之一,焚尽邪魔,连同大地生机一并化为焦土。用在此时此地,手段利落彻底,连带着将满地的污秽、骸骨、魔窟痕迹……所有指向最终结局的证据,全都付之一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