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奈良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午后忽然飘起了细雨。姚鉴栩裹紧风衣,看着凌云霄蹲在鹿苑的木栅栏前,正把鹿仙贝掰成小块喂给小鹿,手腕上那块旧手表的皮带已经磨出了毛边,表盘里的月亮贴纸却依旧清晰。她刚举起相机想拍下这一幕,指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麻意,相机“咔嗒”一声摔在草地上,镜头盖滚出去老远。
“怎么了?”凌云霄立刻起身跑过来,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她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连握拳都变得费力。姚鉴栩想笑说没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轻咳,咳得肩膀都在发颤,抬手时,指缝间竟沾了点淡红的痕迹。
雨下得更密了。凌云霄把她的风衣领口拉紧,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抱着她往鹿苑外的诊所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擦,只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别怕,马上就到”。姚鉴栩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越来越快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她从没见过这样慌乱的凌云霄,哪怕当年在北极遇到暴风雪,他也始终是冷静地握着她的手,说“跟着我走”。
诊所的医生看完检查单,脸色沉了下来,把凌云霄叫到诊室外面。姚鉴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隔着玻璃门,能看到凌云霄背对着她站着,肩膀绷得笔直,手紧紧攥着那张检查单,指节都泛了白。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在撒哈拉,她偶尔会觉得胸闷,却总以为是沙漠干燥的缘故;想起在舍夫沙万采鲁冰花时,蹲久了会头晕,她也只当是没吃早饭——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小毛病,早已埋下了伏笔。
从诊所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凌云霄牵着她的手,脚步比来时慢了很多,声音也带着点沙哑:“医生说只是有点贫血,回去多补补就好。”他想笑,眼底的红却藏不住,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她还在身边。姚鉴栩没有拆穿他——她看到了他藏在口袋里的药盒,也看到了他偷偷抹掉的眼泪。
回到京都的民宿,凌云霄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转身去厨房煮红糖粥。姚鉴栩靠在床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的衬衫袖口沾了点她刚才咳出来的血迹,在白色的布料上格外刺眼。她伸手想把那片血迹擦掉,刚碰到他的袖口,凌云霄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手,声音低低的:“我去换件衣服。”
夜里,姚鉴栩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凌云霄坐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正低头看着她的脸,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额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她听到他在小声叹气,也听到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还没带你去看日本的雪,还没带你去南极看企鹅,你不能有事……”
第二天早上,姚鉴栩醒来时,身边的床位已经凉了。她走出房间,看到凌云霄坐在庭院的樱花树下,手里拿着那张检查单,阳光透过樱花枝桠照在他身上,却没让他看起来暖和一点。他听到脚步声,立刻把检查单折起来放进口袋,笑着起身:“粥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盛。”
姚鉴栩坐在餐桌前,看着他端过来的粥,里面放了她喜欢的红枣和桂圆。她拿起勺子,刚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昨天更厉害,眼泪都呛了出来。凌云霄立刻放下碗,拍着她的背,手却在发抖,眼眶红得厉害:“咱们今天就回国,去最好的医院,一定能治好的。”
姚鉴栩靠在他怀里,看着庭院里正在飘落的樱花,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她还没跟他一起在奈良喂够小鹿,还没跟他一起去看京都的红叶,还没跟他一起实现去南极的约定。她抬手摸了摸颈间的月亮银饰,链尾的火山石还在,就像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路,每一步都刻在心里。
“云霄,”她轻声说,声音带着点虚弱,“如果……如果以后不能跟你一起看风景了,你也要记得,我最喜欢的,从来不是北极的极光,也不是撒哈拉的星星,而是身边有你的每一个瞬间。”
凌云霄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眼泪落在她的风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像是要把所有的承诺都融进这个拥抱里——他还没带她去看够世界的四季,还没跟她一起到老,他怎么能让她离开。
庭院里的樱花还在落,粉色的花瓣飘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一场温柔的告别,却又带着点不肯放弃的倔强。姚鉴栩闭上眼睛,靠在凌云霄怀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陪他久一点,再陪他看一次秋天的桂花,再陪他走一段路。回国后的日子,大多耗在医院的白色走廊里。姚鉴栩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从翠绿变成金黄,再到飘落,才惊觉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凌云霄几乎推掉了所有工作,每天清晨提着保温桶来,里面装着熬得软烂的粥,傍晚再帮她擦洗完,坐在床边读她喜欢的旅行杂志,声音比以前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姚鉴栩靠在枕头上,看着凌云霄正小心翼翼地给她颈间的月亮银饰擦拭氧化痕迹,链尾的火山石被磨得愈发光滑。她忽然想起在舍夫沙万买的青金石手链,出院时匆忙落在了民宿,如今想来,竟成了没来得及收回的念想。
“云霄,”她轻声开口,声音比刚住院时更弱了些,“你还记得咱们在撒哈拉埋的那块青金石吗?”
凌云霄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眼底藏着她熟悉的温柔,却多了几分强撑的笑意:“记得,等你好起来,咱们就再去一次,把它找回来,顺便再埋一块新的。”
姚鉴栩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这是他的安慰——主治医生昨天找她谈话时,语气里的惋惜已经很明显,那些藏在报告里的“恶化”“风险”,她虽看不懂,却能从医生的眼神里读明白。夜里疼得睡不着时,她总听见凌云霄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哽咽,再进来时,眼底的红总会被他用冷水敷掉。
没过多久,姚鉴栩的病情突然加重,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凌云霄守在外面,手里攥着她住院时带的小画册,里面夹着从京都带回的樱花明信片,还有去年中秋拍的合照。他坐在长椅上,一页页翻着,指尖划过照片里她的笑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画册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三天后,医生终于允许他进去探视。姚鉴栩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得像纸,却还是努力朝他笑了笑,伸手想握住他的手,指尖却只碰到了他的袖口。凌云霄立刻蹲下身,紧紧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过去,像是在传递一点微薄的力量。
“云霄,”她的声音很轻,要凑近才能听清,“我可能……不能陪你去看南极的企鹅了。”
凌云霄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轻轻颤了颤。
“以后……你去看风景的时候,”她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记得带一块小石子回来,就像咱们在冰岛那样……放在家里的玻璃罐里,我就当……也跟你一起去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睛慢慢闭上,握着他的手也渐渐松了力气。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和护士立刻冲进来,凌云霄被拦在外面,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白得晃眼,白得让他喘不过气。
姚鉴栩走后的第一个中秋,凌云霄回到了他们以前住的院子。桂树依旧开得繁盛,香气漫过院墙,和去年一模一样。他系上那件印着“专属”二字的围裙,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做桂花月饼,指尖拂过饼皮上的桂花碎时,总觉得她还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笑着说“尝尝?”。
他把做好的月饼放在瓷盘里,摆上两杯桂花酿,杯沿沾着的桂花在月光下泛着浅黄的光。院子里的藤椅还是去年的位置,他坐在她以前常坐的那把上,手里拿着她的相机,里面存着他们从北极到撒哈拉的照片。翻到在京都拍的樱花时,他忽然看到相机相册里多了一张未导出的照片——是他在鹿苑喂小鹿的背影,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我最喜欢的风景,是身边有你。”
夜风渐起,桂花瓣落在瓷盘里,也落在他摊开的手背上。凌云霄抬头看着月亮,忽然想起她颈间的银饰,想起他们在撒哈拉埋的青金石,想起她说要一起看遍世界四季的约定。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小的火山石,是从冰岛黑沙滩带回来的,轻轻放在瓷盘里,像是在跟她说:“你看,今年的桂花也开了,我还在等你,等你跟我一起,把没看完的风景,都看完。”
月亮慢慢升到头顶,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却好像还能听见她轻声说:“其实去哪都好,只要身边是你。”姚鉴栩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凌云霄重新接了北极科考站的合作项目。出发前一天,他去了趟旧物市场,在一家铜器铺前停了很久,最后买下一把手工打造的小铜铲——铲头刻着极小的月亮纹路,和她颈间的银饰样式一模一样。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见他反复摩挲铲头,笑着问:“给爱人带的?这纹路刻得细,适合藏点小念想。”
凌云霄指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才开口:“以前跟她在沙漠埋过一块石头,这次想再埋点东西。”老人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额外送了个绒布小袋,“装石头正好,防磨。”他接过袋子时,指腹蹭到布料的软绒,忽然想起姚鉴栩以前总喜欢在他口袋里塞这种软乎乎的小玩意儿,说“装钥匙不硌腿”。
科考队在冰岛转机时,遇到了当年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陈默。陈默刚从科考站下来,看见凌云霄肩上挎着的相机包,愣了愣才认出来:“你怎么回来了?前两年听说你推了所有项目……”话没说完,他瞥见凌云霄手腕上的旧手表——表盘里的月亮贴纸边角更毛了,却还牢牢粘在上面,话锋立刻软了下来,“是想过来看看?”
“嗯,”凌云霄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那本京都带回的旅行画册,翻到夹着樱花明信片的那页,“她以前说想再看看极光,这次带她过来。”陈默看着画册里的照片,喉结动了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我带你去黑沙滩,最近极光活跃度高,说不定能看到大爆发。”
傍晚的黑沙滩风很大,卷起的沙粒打在防风服上沙沙响。凌云霄蹲下身,用那把小铜铲在沙地里刨坑,动作比当年整理科考数据时慢了很多,每一下都格外轻。陈默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从绒布袋里拿出一颗青金石——是去年秋天特意去舍夫沙万找哈迪娅买的,和姚鉴栩手链上的那颗纹路几乎一样,慢慢放进坑里。
“埋的时候得记准位置,”陈默走过来,递给她一瓶热可可,“我去年在这埋了块企鹅形状的石头,今年来还能找到。”凌云霄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瓶身,忽然想起在撒哈拉时,姚鉴栩也是这样,总把热饮揣在怀里捂热了再给他。他低头盖沙子时,风掀起他的围巾,露出颈间挂着的月亮银饰——是他从医院带回的,一直贴身戴着。
夜里极光真的爆发了,绿色的光带在夜空里舞动,像极了他们第一次在冰岛看到的模样。陈默举着相机拍照,转头却看见凌云霄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着极光,耳尖泛着红,眼眶却亮得吓人。他没敢过去打扰,只听见风里传来极轻的声音,像是在说:“你看,极光还是这么亮,跟你说的一样。”
科考任务结束后,凌云霄回了京都。他找到当年住过的民宿,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他,笑着递来一个布包:“去年整理房间时发现的,应该是你爱人落下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是那条青金石手链,珠子被摩挲得温润,绳结还是姚鉴栩当年系的样式。老板娘看着他红了的眼眶,轻声说:“她去年还说,等春天来了要跟你一起采樱花做酱呢。”
从民宿出来,凌云霄去了锦市场。他找到当年买樱花纹餐布的铺子,店主还是那个扎着围裙的阿姨,见他进来,笑着问:“还要两块餐布?去年你买的那种,今年新出了带小鹿图案的。”他点头,指尖划过布料上的小鹿,忽然想起在奈良时,姚鉴栩追着小鹿跑,裙摆扫过草地的样子。
回家那天,凌云霄在院子里的桂树下挖了个坑,把从冰岛带回来的火山石、京都的樱花餐布,还有那条青金石手链一起埋了进去。他蹲在地上,用手把土拍实,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邻居张阿姨路过,看见他,叹了口气:“小凌啊,别总一个人扛着,有事跟我们说。”他站起身,扯出个笑:“没事阿姨,就是跟她说说,今年的桂花开得也很好。”
晚上,他系上那件“专属”围裙,做了两块桂花月饼。瓷盘放在石桌上,旁边摆着一杯桂花酿。夜风卷着桂花瓣落在盘子里,他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了当年的暖意。他抬头看着月亮,忽然听见手机响了——是哈迪娅的视频电话,屏幕里她举着一束鲁冰花,笑着说:“莱拉说想你们了,今年的鲁冰花开得比去年还好看,你们什么时候来?”
凌云霄握着手机,看着屏幕里的鲁冰花,眼眶慢慢红了。他调整了下语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哈迪娅阿姨,等明年春天,我带她过来,还跟您一起去山谷采花。”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放在瓷盘旁,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的鲁冰花,轻声说:“你看,大家都在等咱们,等春天来了,咱们就去舍夫沙万,好不好?”
月亮慢慢升到头顶,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却好像还能听见姚鉴栩笑着说:“好啊,只要身边是你,去哪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