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拿走的星星
儿童房的门敞开着，暖黄的星光壁灯将门口一小片区域染上朦胧柔和的光晕，却无法驱散门内那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左航抱着仍在抽噎的安安，站在门口。他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怀里的安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小声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小脸依旧埋在左航的颈窝里，沾着泪水的睫毛微微颤抖。
房间中央，原木色的小床上空空荡荡，印着小绵羊的被子被掀开一角，凌乱地堆在床尾。床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个被翻找过的、敞开的玩具收纳盒，五颜六色的积木和几个毛绒玩偶被胡乱地扒拉出来，无辜地躺在灯光的边缘。
而邓佳鑫，就蹲在离床尾不远的地毯上。
他背对着门口，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鸟。深蓝色的家居服在柔和的星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肩膀微微塌陷，勾勒出一个脆弱而孤寂的轮廓。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面前，正对着床头柜的方向。
床头柜上，那盏月亮形状的小夜灯散发着静谧微茫的光。灯光下，赫然躺着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棕色玩具熊——小熊“佳鑫”。
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棕色的绒毛在微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一只纽扣眼睛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点，另一只眼睛空洞的位置则像一个沉默的伤口。小熊被摆得端端正正，仿佛一个小小的、等待检阅的士兵。
邓佳鑫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柔软的地毯绒毛，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无声的失落和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慌所冻结。他像一座沉默的、正在缓慢坍塌的冰山，寒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左航的心像是被那只摆得端正的小熊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安安的身体又瑟缩了一下，小小的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佳鑫……”左航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这片死寂。他抱着安安，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踏入那片暖黄的星光里。
听到声音，邓佳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垂着头、蜷缩在地的姿势，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毯的纹理里消失不见。只有那抠着地毯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左航抱着安安，走到邓佳鑫身边。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不惊扰到身边这个脆弱得如同琉璃的人。安安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脸终于从爸爸的颈窝里抬起一点点，泪眼朦胧地看向地毯上那个沉默的背影，又看看床头柜上那只静静躺着的小熊。
“小熊……”安安带着浓重哭腔的奶音，细弱地响起，小手指向床头柜，“……小熊佳鑫……”
这声呼唤，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邓佳鑫极力维持的沉默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
在暖黄星光的映照下，左航和安安都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在舞台上总是光芒四射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下眼睑是骇人的青黑色，浓重得如同淤伤。最让人心碎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星光或笑意的眼眸，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镜片后的瞳孔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巨大的失落，以及一种被那声“小熊佳鑫”再次刺痛的、清晰的恐慌。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孩子的笑容，却最终只牵动出一个极其扭曲、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甚至不敢看安安的眼睛，视线飞快地扫过安安泪痕狼藉的小脸，便如同被烫到般迅速垂下，死死地落在了地毯上，仿佛那里有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嗯……小熊……找到了……”邓佳鑫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一种极力压抑的空洞。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疏离。他甚至没有看那只小熊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这声音，这姿态，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左航的心脏！他抱着安安的手臂骤然收紧，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安安小小的身体在听到邓佳鑫这冰冷空洞的声音时，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环着他脖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小脸上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
“爹地……”安安怯生生地、带着巨大委屈和不解的声音响起，大眼睛里水光晃动，看看小熊，又看看那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邓佳鑫。
听到这声“爹地”，邓佳鑫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抠着地毯的指尖瞬间收得更紧，指骨突出，几乎要嵌入地毯纤维。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抵抗某种巨大的痛苦。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极其微弱地逸出一丝破碎的、压抑的抽气声。
左航再也无法忍受！
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愤怒（并非对安安，而是对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局面）猛地冲上头顶！他抱着安安，猛地伸出手臂，不是去碰邓佳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只安静躺着的小熊“佳鑫”！
棕色的小熊被他攥在手里，缺了耳朵的脑袋歪向一边。
“安安，”左航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将小熊直接递到安安眼前，“看！小熊在这里！它好好的！它没有丢！它只是……只是自己跑出来玩了会儿！现在它回来了！”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夸张的强调，试图用这种方式打破眼前冰封的气氛，将邓佳鑫从那个自我封闭的绝望角落拉出来。
安安的注意力果然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熊吸引了。她泪眼婆娑的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想要抓住她失而复得的伙伴。
然而，就在安安的小手即将触碰到小熊的瞬间——
一直沉默地蜷缩在地上的邓佳鑫，却像是被这个动作彻底刺伤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左航手里的小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不要！”邓佳鑫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锐，带着一种失控的破碎感，瞬间撕裂了房间的寂静！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踉跄。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小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抢夺的力道，猛地从左航手里将那只棕色的小熊一把夺了过去！
“不要给她！”邓佳鑫将小熊死死地抱在怀里，双臂收得极紧，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救命稻草。他低着头，脸几乎埋进小熊稀疏的绒毛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声音闷闷地从小熊身上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委屈与恐慌，“它……它是我的！是我的！她不要它……她不要我……她只要爸爸……”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左航的心上！也砸在了刚刚伸出手的安安心上！
安安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她伸出去的小手僵在半空，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她看着爹地像护着稀世珍宝一样死死抱着小熊，听着爹地那带着哭腔的、绝望的控诉，小小的身体在左航怀里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加惊恐和委屈的嚎啕大哭！
“哇——！爹地……爹地凶……小熊……哇——！”
孩子的哭声尖锐而绝望，充满了被拒绝和抛弃的恐惧，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左航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彻底失控！怀里的安安哭得撕心裂肺，怀中的身体剧烈颤抖。而面前，邓佳鑫死死抱着小熊，蜷缩着身体，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耸动，发出沉闷的呜咽。
巨大的混乱、心疼、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抱着痛哭的安安，看着那个同样陷入巨大痛苦、抱着小熊哭泣的爱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仿佛被两股悲伤的洪流夹在中间，即将被彻底撕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顶点——
左航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落在了床头柜上！
就在那只月亮夜灯旁边，在暖黄光晕的边缘，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他昨晚放进来的、那杯早已冷却的牛奶杯。杯底，沉着一颗裹着最亮晶晶星星糖纸的水果糖。橙黄色的糖纸在微光下，安静地折射着细碎、跳跃的彩色光点。
那颗星星糖！
左航的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安安震耳欲聋的哭声和邓佳鑫压抑的呜咽声中，抱着孩子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臂，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个冰冷的牛奶杯！
牛奶早已凝固，杯壁冰凉。但他毫不在意！
他一手紧紧抱着仍在嚎啕大哭、身体不断挣扎的安安，另一只手则粗暴地、直接将杯子倾斜！冰冷的、带着凝固奶块的浑浊液体哗啦一声泼洒在深色的地毯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杯底，那颗裹着亮晶晶星星糖纸的水果糖，带着一点粘稠的奶渍，“啪嗒”一声，掉落在左航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的手心里！
橙黄色的星星糖纸，在满室混乱的哭声中，在暖黄星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异常璀璨、异常执拗的光芒！
左航看也没看地上的一片狼藉，他紧紧攥着那颗沾着奶渍的星星糖，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他猛地弯下腰，不顾安安的挣扎哭泣，也不顾邓佳鑫依旧死死抱着小熊的抗拒姿态，将那颗闪烁着星光的糖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地、塞进了邓佳鑫死死抱着小熊、指节泛白的手里！
冰凉的、带着粘腻奶渍的触感，瞬间烙印在邓佳鑫紧握的掌心！
邓佳鑫所有的呜咽和颤抖，在掌心被异物侵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击中，猛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左航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沉稳可靠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巨大的心疼、无措，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左航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他的掌心，那颗裹着星星糖纸的糖果，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糖纸上沾着的冰凉奶渍，和他滚烫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那跳跃的彩色星光，穿透他模糊的泪眼，像一把小小的、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绝望的冰层，直抵最深处！
左航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却清晰地映出星光和惊愕的眼睛，声音嘶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拿着！”
“这是你的星星！”
“没人能拿走！”
“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