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失落
凌晨三点的城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里沉沉睡去。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如同深海传来的遥远回响。客厅里，落地灯早已熄灭，最后一丝昏黄的光晕也彻底消散，沉入无边的黑暗。
空气里，牛奶的温热气息早已散尽，只剩下极淡的柠檬浴液清香，和一种崭新的、名为“家”的、混合着孩子奶香与成人疲惫的微妙气息，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邓佳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主卧的。记忆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模糊一片。只记得左航沉默地扶着他起身，手臂坚实有力，支撑着他虚软的身体。记得自己几乎是半闭着眼，脚步虚浮地走过冰凉的地板，被安置在柔软的大床上。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房间里是纯粹的、深沉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水的丝绒。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意识沉甸甸地向下坠，坠入无梦的深渊。然而，这份沉睡并不安稳。像一艘刚刚经历过风暴、船体仍在吱呀作响的小船，漂浮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那些巨大的情绪碎片——安安攥着星星糖的小手，她仰着小脸问“小熊叫佳鑫”时眼底的星光，浴室里她磕磕绊绊哼唱的奶音，还有那声穿透梦境、击中他灵魂的模糊呼唤——如同深海中无声游弋的暗影，在他意识的最底层缓慢地、固执地盘旋，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他蜷缩在柔软的羽绒被里，身体下意识地寻找着温暖和依靠的来源。直到后背贴上了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一条沉稳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环过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更深地嵌入一个熟悉而安稳的怀抱。是左航。他几乎能感觉到左航胸膛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沉稳地撞击着他的后背，像最可靠的鼓点，终于将那盘旋的暗影和心悸一点点驱散。
邓佳鑫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滚烫而沉重。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粘稠的蜜糖，被那沉稳的心跳和坚实的怀抱包裹着，滑向更深、更沉的睡眠。
时间在深沉的黑暗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漫长的一夜。邓佳鑫的意识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窸窣声唤醒。
那声音很轻，像小猫用爪子轻轻拨弄着门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焦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声音的来源，是主卧紧闭的房门。
邓佳鑫的睫毛在黑暗中颤动了一下，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上浮的气泡。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想撑起身，却被腰间那条手臂更紧地圈住。左航似乎也被那声音惊扰，呼吸的频率变了变，环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带着一种沉睡中的本能守护。
就在邓佳鑫犹豫着是否要挣脱这个怀抱时，门外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窸窣声。
一个细细的、带着浓重睡意和巨大委屈的奶音，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闷闷地、带着哭腔响起：
“爹地……小熊……小熊佳鑫……找不到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邓佳鑫所有的睡意和屏障！他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心脏却像是被那只带着哭腔的小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急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安安！她在找小熊！她在哭！
几乎就在邓佳鑫心脏骤缩的同时，他身后紧贴着的胸膛猛地一震！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瞬间松开！身侧的床垫发出巨大的下陷和摩擦声！左航的动作快得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起！邓佳鑫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感觉到一阵带着体温的风掠过身侧，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了房门！
“安安！”左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睡意却无比急切的呼喊在黑暗中炸开。
主卧的门被左航一把拉开！
走廊感应灯柔和的光线瞬间涌入，驱散了门口的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
安安穿着印着小企鹅的睡衣，赤着白嫩的小脚丫，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怀里空荡荡的，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棕色小熊不见了踪影。长长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小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总是带着怯生生或新奇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沿着她粉嫩的脸颊，啪嗒、啪嗒地砸在地板上。
她仰着小脸，泪眼朦胧地看着猛然出现在门口、高大得如同山岳般的左航，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叶子。她张着小嘴，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恐惧和哽咽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呜……小熊……佳鑫……不见了……呜……黑黑的……怕……”
那哭声和话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邓佳鑫的心上！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掀开被子，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到了门口，挤到了左航身边！
“安安！不怕！爹地在！爸爸也在！”邓佳鑫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心疼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安安齐平，伸出双手，想要将那个颤抖哭泣的小小身体拥入怀中。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安安的瞬间——
安安小小的身体却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大眼睛，目光越过蹲在面前的邓佳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巨大的委屈和寻求庇护的本能，直直地望向他身后的左航！
下一秒，在邓佳鑫的手悬在半空、心骤然下沉的瞬间，安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猛地扑向了左航！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小的手臂死死地抱住了左航穿着深灰色家居裤的腿！小脸紧紧贴在他结实的小腿上，泪水瞬间浸湿了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她的哭声更加委屈和响亮，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依赖，闷闷地从左航的腿边传来：
“爸爸……抱……小熊……呜……黑黑……怕……”
邓佳鑫蹲在原地，双手还维持着想要拥抱的姿势，指尖却瞬间冰凉。他看着那个紧紧抱着左航小腿、将小脸和全部信任都埋进左航裤腿里哭泣的小小身影，看着左航下意识弯下腰、一只大手带着巨大的无措和心疼落在安安颤抖的脊背上轻轻拍抚……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痛感如此清晰，如此迅猛，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她……她第一时间奔向的……是左航……
她叫左航“爸爸”……她扑向的是他……她在害怕时寻求的庇护……是他……
那声梦里模糊的“爹地佳鑫”带来的狂喜，如同阳光下美丽的肥皂泡，在这一刻，“啪”地一声，碎裂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现实的碎片，扎得他鲜血淋漓。
走廊柔和的灯光下，邓佳鑫蹲在地上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和僵硬。他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眼前父女相拥（哪怕只是安安单方面抱着左航的腿）的画面，那画面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心。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左航也愣住了。安安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依赖的拥抱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安抚着腿上颤抖哭泣的小人儿，大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嘴里语无伦次地哄着：“安安乖，不哭，不怕……爸爸在……小熊……小熊爸爸帮你找……” 他的目光却越过安安毛茸茸的发顶，落在了旁边蹲着、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的邓佳鑫身上。
那眼神里的巨大失落和受伤，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左航同样混乱的心上。他瞬间明白了邓佳鑫此刻的感受！那份刚刚被那声梦呓点燃的狂喜，此刻恐怕被这现实的“选择”彻底浇熄，只剩下冰冷和恐慌。
左航的心猛地揪紧！他一边笨拙地安抚着腿上哭泣的安安，一边急切地向邓佳鑫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冰凉的手，想要传递一些什么。
“佳鑫……” 左航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安抚。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邓佳鑫冰冷的手背时——
邓佳鑫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仓促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避开了左航伸过来的手，也避开了左航急切的目光，视线低垂，落在安安紧紧抱着左航小腿的手臂上，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不安的阴影。他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唇被他自己死死咬住，留下一道清晰的齿痕。
“我去……找小熊。” 邓佳鑫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碎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和空洞。他甚至没有再看安安一眼，仿佛再多看一眼，那冰冷的失落就会将他彻底冻结。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踉跄地冲向了走廊尽头——儿童房的方向。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惶和孤寂。
左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邓佳鑫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儿童房门口。他的心像是被那只缩回去的冰凉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腿边，安安的哭泣还在继续，小小的身体依赖地贴着他，寻求着唯一的庇护。左航低头看着女儿泪痕狼藉的小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巨浪，将他撕扯其中。
他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心酸。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小身体抱了起来。安安立刻像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小小的手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小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皮肤，委屈的呜咽声闷闷地传来：“小熊……爸爸……小熊……”
左航抱着她，手臂收得很紧。他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儿童房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