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糖
邓佳鑫像是被这句话狠狠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看着左航,又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颗沾着奶渍、折射着微光的星星糖,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被遗忘的锚点,又像一个突然降临的、滚烫的救赎。
“爹地……糖糖……”
一声带着巨大委屈和不解、细弱蚊呐的奶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怯生生地响起。
安安在左航怀里停止了嚎啕大哭,但小身子依旧因为巨大的惊吓和委屈而剧烈地抽噎着。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邓佳鑫手里那颗亮晶晶的东西,又看看邓佳鑫苍白得吓人、泪痕狼藉的脸,小脸上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她小小的手指下意识地指向那颗星星糖,似乎在辨认这个曾经让她鼓起勇气触碰新世界的信物。
这声细弱的呼唤和那根指向星星糖的小小手指,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束,穿透了邓佳鑫眼前绝望的迷雾。
他掌心里的星星糖,安安认出来了。
那是他给她的星星。
是他,在福利院活动室的角落里,在那个她把自己缩成小蘑菇的时刻,用一颗裹着星星糖纸的糖果,笨拙地叩开了她紧闭的心门。是他说“让小熊先替我们保管这颗星星糖”。
而现在,这颗星星,带着奶渍和冰冷,被左航塞回了他的手里,像塞回了一个被他亲手弄丢、又被他亲手用绝望冰封的、关于“爹地”的证明。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如同熔岩般猛地冲垮了邓佳鑫心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冰墙!
“呜——!”
一声更加痛苦、更加破碎的呜咽,猛地从邓佳鑫紧咬的牙关里爆发出来!不再是绝望的控诉,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击溃的、巨大的懊悔和心疼!他死死攥着那颗星星糖和小熊的手臂颓然松开,一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的小熊“佳鑫”软软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他猛地抬起那只沾着奶渍和泪水、握着星星糖的手,这一次,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高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无声的压抑,变成了再也无法控制的、崩溃般的痛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紧捂的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手掌和手腕。
“对不起……安安……对不起……” 他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懊悔的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爹地错了……爹地坏……对不起……呜……”
他哭得像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了方向却又被自己的过错压垮的孩子。那哭声里充满了对自己刚才失控行为的巨大羞耻,对安安那声委屈呼唤的心疼,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父爱和责任。
左航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的爱人,看着他捂着脸痛哭流涕、浑身颤抖的样子,心头那块最沉重的石头仿佛终于被那汹涌的泪水冲开了一道缝隙。他抱着依旧在抽噎、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茫然又带着点害怕的安安,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在邓佳鑫身边蹲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落在了邓佳鑫剧烈起伏、哭得颤抖不止的脊背上。掌心下传递着温热的、坚实的支撑。
安安似乎被邓佳鑫巨大的哭声吓到了,小身子在左航怀里又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水光晃动,小嘴扁着,眼看又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邓佳鑫捂着脸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艰难和颤抖,松开了。
他抬起那张被泪水彻底洗刷、狼狈不堪的脸,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破碎的、巨大的恳求和无尽的懊悔。他的视线越过左航,直直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卑微,看向左航怀里那个泪眼朦胧的小女孩。
“安安……” 邓佳鑫的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乞求。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那颗沾着奶渍的星星糖,安静地躺在他湿漉漉的掌心,在星光下折射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他颤抖着,将那只摊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伸向安安。
“……爹地的星星……” 他哽咽着,泪水再次汹涌滑落,“……给安安……好不好?”
他的眼神紧紧锁着安安,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恐惧——害怕被拒绝,害怕那小小的手再次缩回去,害怕那刚刚被自己亲手撕裂的信任再也无法弥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安安停止了抽噎,泪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邓佳鑫摊开的手心里,那颗熟悉的、亮晶晶的星星糖。又看看邓佳鑫那张哭得通红、写满痛苦和卑微恳求的脸。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在左航屏住呼吸、邓佳鑫几乎要被那无声的等待彻底压垮的瞬间——
安安小小的身体在左航怀里动了动。她伸出那只沾着泪痕、还有些颤抖的小手,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近乎本能的宽容和一种对那亮晶晶糖果的天然亲近,轻轻地、稳稳地,从邓佳鑫湿漉漉的掌心里,拿起了那颗裹着星星糖纸的水果糖。
糖果入手冰凉,带着黏腻的触感,但安安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颗星星糖,仿佛攥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邓佳鑫看着安安拿走了糖果,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红肿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几乎驱散了所有的绝望和阴霾!
就在他狂喜的泪水即将再次决堤的瞬间——
安安攥着星星糖的小手并没有收回。她攥着糖,小胳膊却再次向前伸出,小小的、带着奶香和泪痕的手掌,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清晰的安抚意味,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邓佳鑫同样湿漉漉的、冰凉的脸颊上。
微凉的、带着奶香气的小手,覆盖在邓佳鑫滚烫的泪痕上。
那触感,像一道最温柔、最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邓佳鑫的四肢百骸!
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维持着摊开手的姿势,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安安那双近在咫尺、带着懵懂安抚的大眼睛,和她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小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摧毁一切冰冷和绝望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那暖流如此汹涌,如此滚烫,瞬间席卷了他每一寸被恐惧和失落冰封的神经!
“爹地……” 安安软糯的奶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点小小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她的小手在邓佳冰凉的、沾着泪水的脸颊上,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像羽毛拂过最深的伤口,“……不哭。”
“不哭”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咒语。
邓佳鑫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整个人向前一倾,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左航的膝盖上。他不再压抑,也不再试图控制,放任自己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巨大呜咽!那呜咽声里,不再有绝望和恐慌,只剩下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温暖彻底淹没的、无法承受的狂喜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心酸!
他伸出双臂,不再有任何迟疑,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猛地将左航怀里的安安,连同她手里攥着的那颗星星糖,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进了自己颤抖的怀里!他将脸深深埋进孩子带着奶香的、柔软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安安嫩黄色的睡衣。
“安安……爹地的安安……” 他破碎的声音闷闷地从孩子的颈窝里传来,带着无尽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归属感,“爹地错了……爹地再也不凶了……爹地爱安安……很爱很爱……”
安安被他紧紧地抱着,小小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便在那巨大而温暖的怀抱里放松下来。她攥着星星糖的小手松开了糖果,转而轻轻环住了邓佳鑫的脖子。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小脸也埋进了邓佳鑫带着泪水和柠檬清香的颈窝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雏鸟。
左航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眼前这紧紧相拥的父女。看着邓佳鑫崩溃痛哭后终于被彻底接纳的狂喜,看着安安从恐惧到安抚再到全然依赖的转变。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滚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巨大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圆满的暖意。
他伸出手臂,不再犹豫,将那个紧紧相拥的小小身影和那个终于找回星星的、颤抖的爱人,一起稳稳地、紧紧地拥入了自己宽阔的怀抱。他的下巴抵着邓佳鑫柔软的发顶,手臂环过邓佳鑫的脊背,将他和安安一起,牢牢地护在怀中。
三个身体紧紧相贴,体温交融,心跳在寂静的星光下渐渐趋同,如同最和谐的乐章。地毯上,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棕色小熊静静地躺着,旁边是泼洒的冰冷牛奶和那颗被安安松开、滚落在地毯绒毛里的星星糖,糖纸依旧折射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悄然褪去,天际隐隐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