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替命·5 断契别
漕舟汉子的铁斧劈进还魂草主藤时,草汁溅了他满脸。
那汁是黑的,稠得像融化的沥青,溅在皮肤上竟滋滋冒烟,烫得他脸皮发麻。主藤被劈断的地方,露出的不是纤维,是密密麻麻的细根,根须里缠着半透明的魂影——是之前被草吸走的百工盟残魂,此刻正顺着斧刃往上爬,想钻进他的皮肉。
“砍!往死里砍!”汉子嘶吼着挥斧再劈。他身后的三个漕帮伙计也抄起砍刀,刀刃上涂着盐氏的“破邪水”,是用陈年海盐混着狗血熬的,专克阴木邪草。刀光起落间,还魂草的藤蔓纷纷断裂,断口处喷出的黑汁在空中凝成小蛇,却被伙计们用盾牌挡开,落在地上化作青烟。
阿鸢扶着阿砚站在码头边缘,看着疯长的草被成片砍倒,心里却没半分轻松。她的手指在发抖,刚才想扎只纸鸢来引开残魂,竹骨却在手里断成两截——自替命咒转移后,她就再也捏不稳竹篾了,指尖的温度像被抽走了,连最基础的“锁角结”都打不起来。
“这草在等时机。”阿砚的声音发哑,他盯着草堆深处,那里的残根还在微微颤动,“桑氏残魂虽散,草里的冥界气还在,它在等我们力竭,好重新疯长。”
话音未落,雾里突然传来“呜——”的长鸣,像有艘巨船正在冲破雾障。
汉子猛地回头,铁斧攥得发白——是阴船!
那船比幽灵船更邪,船身漆黑如墨,桅杆上挂着面黑帆,帆上用鲜血画着冥界的“渡魂符”,船板缝隙里渗出的不是水,是粘稠的尸油,油里浮着无数细小的骷髅头,正是《阴商录》里记载的“冥河运尸船”,专门押送不肯入轮回的厉鬼。
“是冥界的船!”伙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它怎么会来?”
阴船的船头站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冥界阴差的黑袍,手里举着根铁链,链尾拴着块青铜牌,牌上的“刘”字在雾里闪着幽绿的光——是刘氏血族的阴差!
“他们要残页!”阿鸢突然明白。绿焰虽烧了还魂草,却也让浮世录残页的灵力彻底暴露,冥界早就盯着这页纸了,阴船不是来帮桑氏,是来抢残页,用残页的力打开冥界通道。
阴船加速冲来,船头撞向码头的青石,石屑飞溅的瞬间,黑袍阴差甩出铁链,链头化作只鬼爪,直扑阿鸢手里的残页。汉子的铁斧劈向鬼爪,却被链身缠住,斧头“哐当”落地,他的手腕被链尾的青铜牌烫出个“刘”字印记,疼得他冷汗直流。
“用阴船撞它!”汉子突然嘶吼,拽着铁链往幽灵船的方向拖。那艘本该驶离的幽灵船,此刻还被残余的还魂草缠着,船身的丧葬契在风中哗哗作响。“幽灵船里有百工盟的残魂,能克冥界的邪!”
伙计们立刻会意,七手八脚解开幽灵船的缆绳。阴船被铁链拽着,不由自主地撞向幽灵船,两船相撞的刹那,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船板碎裂的声音里,夹杂着残魂的嘶吼与厉鬼的尖啸,像两群野兽在雾里撕咬。
阿鸢趁机将残页举过头顶。纸页上的绿焰再次腾起,这次的火焰更烈,焰心竟凝成个小小的八卦阵,正是《风水局》里的镇邪阵,阵眼对着阴船的黑袍阴差。
“烧!”
绿焰如箭般射向阴船,焰尾拖着浮世录的纹路,缠上黑帆的渡魂符。符纸瞬间燃烧,黑帆化作火团,连带船身的尸油都被点燃,燃起熊熊烈火。黑袍阴差发出凄厉的惨叫,被绿焰裹住,连人带链烧成了个火团,青铜牌“当啷”落地,牌上的“刘”字被烧得扭曲。
阴船在火焰里剧烈晃动,船板开始崩裂,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船舱,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涌出无数厉鬼,却被绿焰挡在洞口,撕心裂肺地嘶吼。
“同归于尽了……”阿砚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他看着绿焰与阴船的火焰渐渐融合,形成个巨大的火球,火球中心,浮世录残页的纹路在疯狂闪烁,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轰隆!”
火球炸开,绿焰与阴船的火焰同时熄灭,化作漫天火星。阴船的残骸坠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黑袍阴差的灰烬混着尸油,在水面上凝成层黑膜,慢慢往冥河的方向漂。
浮世录残页也碎了,化作无数细小的纸片,像被风吹散的蝶,有的落在码头的青石上,被还魂草的余烬烧成灰烬;有的飘向漕舟的乌篷船,落在汉子刚展开的路线图上——那是张标注着百工盟各家族据点的羊皮图,图上还用朱砂画着避开冥界巡逻队的路线,是漕帮几代人用命换来的秘密。
纸片落在图上,瞬间燃起小火。汉子慌忙去扑,却怎么也扑不灭,火焰顺着纸片蔓延,将羊皮图烧得卷了起来,朱砂画的路线在火里扭曲、消失,最后只留下块焦黑的残角,上面还能看清个“钟”字,是钟氏船棺的标记。
“路线图……没了……”伙计瘫坐在地,声音里满是绝望。没了这图,百工盟的后人再想避开冥界,难如登天。
阿鸢的手指僵在半空,她想抓住那些飘走的纸片,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替命咒转移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她的指尖已经失去知觉,别说是扎纸鸢,就是捏张纸都觉得费力。刚才还能勉强握住的残页碎片,此刻正从她掌心滑落,像握着把沙。
“阿鸢……”阿砚扶住她,看着她透明的手指,眼眶泛红。他知道,那个能扎出会飞的纸鸢、能与替命契抗衡的盐氏后人,正在慢慢消失,变成那些围在身边的纸人。
最后的纸片飘向冥河。
那河的水依旧墨黑,河面上的漩涡在旋转,像张等待喂食的嘴。纸片落入水中,没有下沉,反而在漩涡里打着旋,片与片之间生出淡淡的金线,像在互相牵引,慢慢拼出个模糊的轮廓——是浮世录的封面!
“它们在拼图……”阿鸢的声音很轻。她看着那些纸片在漩涡里凝聚,突然明白这不是结束。残页虽碎,却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每片纸都带着百工盟的秘密:盐氏的火药、慕氏的替命、桑氏的还魂草、钟氏的船棺……它们沉入冥河,不是消失,是在等一个时机,等所有碎片聚齐,拼出终章的全貌。
阴船的残骸彻底沉入水底,黑袍阴差的青铜牌浮在水面,被漩涡卷着,慢慢靠近那些纸片,牌上的“刘”字与纸片的金线接触,发出微弱的光,像在回应着什么。
汉子捡起地上焦黑的路线图残角,塞进怀里。他知道,没了路线图,他们只能硬闯,但他看着冥河的漩涡,突然生出股勇气——那些纸片在拼图,他们也可以。百工盟的后人还在,记忆还在,总有一天,能凭着零碎的线索,找到对抗冥界的路。
阿鸢的纸人围在她身边,用新长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手臂,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轻:“也好……至少我还能看着。”看着纸片拼图,看着百工盟的后人完成他们没做完的事。
晨雾散尽,阳光照在码头上,照着满地的狼藉,照着透明的阿鸢,照着围在她身边的纸人,也照着冥河漩涡里那些正在慢慢聚拢的残页碎片。
没有人知道,多年后,会有个钟氏的后人,在冥河底捞出片带着金线的纸,纸的边缘,粘着块小小的青铜碎片,上面刻着半个“刘”字。而那时,浮世录的终章拼图,已经快要完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