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替命·4 尸木劫
晨雾还没散尽,码头的石缝里就爆出了惊人的绿意。
还魂草疯长的速度远超想象,昨夜刚冒头的细芽,此刻已长成齐腰高的藤蔓,叶尖泛着诡异的荧光,像淬了磷火的针。藤蔓顺着码头的青石往上爬,缠上阿鸢挂在檐下的纸鸢——那是她刚扎的“平安鸢”,竹骨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却被藤蔓勒得“咯吱”作响,纸面被勒出细密的裂痕,裂痕里渗出点暗红,像被榨出的血。
“不对劲!”阿鸢伸手去扯藤蔓,指尖刚触到草叶,就被刺得缩回手。叶尖的荧光竟带着灼痛感,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的叶痕,痕里还在微微发烫,像有草籽钻进了皮肉。她看向漕舟停靠的乌篷船,船身早已被藤蔓裹成个绿茧,舱门被缠得死死的,里面传来漕舟汉子沉闷的呼喊,显然也被困住了。
更远处,那艘本该驶离的幽灵船,竟在雾里打着旋,桅杆和船板上爬满了还魂草的藤蔓,草叶甚至钻进了船身的朽缝,把那些叠着的丧葬契都翻了出来,契上的字迹被草汁染得发绿,像在重新显形。
“这草不是在镇魂,是在吸魂!”阿砚的银锁突然炸裂,锁身碎成几片,里面滚出颗乌黑的种子,正是昨夜还魂草的芽核,此刻竟在地上生根发芽,瞬间长成株小小的草,草叶上浮现出桑氏的族纹——三片桑叶交叠,叶心嵌着颗骷髅头。
桑氏?!
阿鸢的后背猛地窜起寒意。她想起《阴商录》里的记载:桑氏是百工盟里最神秘的家族,专司培育“灵草”,却因过度透支地脉灵气,百年前就已败落,族人流散,只留下些关于“还魂草能续魂”的传说。难道这疯长的还魂草,与桑氏有关?
“桀桀——”
雾里传来沙哑的笑,像枯叶摩擦着骨头。一个半透明的影子从还魂草最密的地方钻出来,身形佝偻,穿着件打满补丁的麻布袍,袍角绣着桑氏的族纹,手里拄着根枯木杖,杖头缠着圈还魂草,草叶正往他的袖管里钻。
是桑氏的祖先残魂!
“我的草……终于长起来了……”残魂的声音里带着种病态的贪婪,枯木杖往地上一顿,还魂草的藤蔓突然加速疯长,像无数条绿蛇,直扑阿鸢怀里的浮世录残页,“把残页给我!有了它,我就能用还魂草重铸肉身,桑氏就能重现荣光!”
阿鸢下意识将残页护在怀里。藤蔓已经缠上她的手腕,叶尖的荧光烫得她皮肉发麻,她能感觉到生命力顺着藤蔓往残魂的方向流,流得越快,残魂的身影就越凝实,麻布袍上的补丁竟在慢慢变得完整,露出底下暗绿的里衬,衬里上绣着的,正是还魂草的全貌。
“他在吸活人的精气!”阿砚捡起地上的银锁碎片,往藤蔓上划去。碎片边缘沾着慕氏的血,触到还魂草的瞬间,藤蔓突然抽搐起来,叶尖的荧光黯淡了几分,却没彻底退去,反而生出更密的倒刺,缠得更紧了。
漕舟的汉子从被藤蔓裹住的乌篷船里钻出来,手里的铁锚令牌泛着青黑的光。他将令牌往幽灵船的方向掷去,令牌撞在船身的藤蔓上,爆发出阵红光,红光里浮现出《阴商录》的咒文:“桑氏以地脉养草,草兴则脉衰,脉衰则冥界门开,此草非还魂,是索命!”
咒文像把无形的刀,劈开了部分藤蔓,露出幽灵船甲板上的景象——那里堆着的丧葬契,正被还魂草的根须穿透,契上的字迹在草汁里融化,化作点点黑气,往冥界的方向飘去。原来还魂草疯长的代价,是吞噬百工盟的旧契,加速冥界通道的开启。
“挡我者死!”桑氏残魂的枯木杖突然指向阿砚,最粗的一根藤蔓像巨蟒般扑过去,缠住他的腰。阿砚的银锁碎片掉在地上,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气顺着藤蔓流失,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慕氏老宅的钟声——那是族里老人说的“催命钟”,谁听见谁的魂魄就快离体了。
阿鸢看着阿砚的脸渐渐苍白,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浮世录残页上。“以盐氏精血为引,唤残页之力!”她嘶吼着将残页举过头顶,纸页接触到血珠的刹那,突然腾起绿焰——不是普通的火,是带着浮世录纹路的灵焰,焰心泛着金,焰尾缠着银,正是百工盟各家族的族纹所化。
绿焰扑向还魂草的藤蔓,像滚油泼进雪堆。“滋啦”的声响里,藤蔓迅速枯萎,叶尖的荧光变成焦黑,缠在纸鸢和乌篷船上的部分,更是直接化作灰烬,露出底下被勒变形的竹骨和船板。桑氏残魂发出凄厉的惨叫,被绿焰燎到的袍角瞬间碳化,半透明的身子变得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
“不——我的草!”残魂的枯木杖往地上猛砸,想催生出新的藤蔓,却发现石缝里的还魂草根须正在发黑,地脉的灵气被绿焰烧得一干二净,连最坚韧的主藤都开始崩裂,裂口里滚出些细小的骨渣,是桑氏祖先埋在地下的“养草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绿焰烧到还魂草主藤的刹那,藤身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白光里浮出无数纸人的影子——是昨夜守护码头的纸人军团!它们被绿焰的灵力唤醒,却因还魂草的垂死反扑,与替命契的咒力缠在了一起。
“替命……替命……”纸人的影子在白光里嘶吼,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共鸣。阿鸢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走,她低头看去,自己的手腕正在变得透明,而地上那些残破的纸人,却在慢慢变得鲜活:断骨重新拼接,破纸长出新纹,连碎掉的黑琉璃眼珠都重新凝聚,映出的,竟是她此刻苍白的脸。
“咒……咒力失控了!”阿鸢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她终于明白,绿焰打乱了替命契的平衡,本该保护她的咒力,此刻正顺着还魂草的残根,将她的生命往纸人身上转移——纸人在“替”她活,而她,正在变成新的“纸人”。
桑氏残魂也被这变故惊得一滞。他看着阿鸢渐渐透明的身子,又看看那些越来越鲜活的纸人,突然狂笑起来:“好!好!替命咒转移,你死了,这草就能吸你的魂续力!桑氏有救了!”
他的枯木杖再次指向阿鸢,却被突然冲过来的纸人军团拦住。最前面的纸人——顶着盐氏少东家脸的那具,用新长的竹骨刺穿了残魂的胸口。残魂的身影在白光里剧烈扭曲,最终化作无数绿点,被还魂草的余烬吞噬,只留下句怨毒的诅咒:“桑氏的债,你们也逃不掉!”
还魂草彻底枯萎,藤蔓化作灰黑色的粉末,被晨风吹散。绿焰渐渐熄灭,浮世录残页落在地上,纸页上的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个模糊的“命”字。
阿鸢瘫坐在地上,浑身虚软得像没了骨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却不再恐慌——因为她看见那些纸人围在她身边,用新长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动作里带着熟悉的温柔,像极了盐氏少东家当年护着慕氏小姐的模样。
“阿鸢!”阿砚挣脱了残余的藤蔓,扑到她身边,指尖触到她的手腕,只觉得一片冰凉,“你怎么样?”
“我没事……”阿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奇异的平静,“你看它们。”她指着那些纸人,纸人身上的墨香里,竟混着她的气息,竹骨的纹路里,还留着她刚才喷上去的血珠,“替命咒没失控,是在……完成它的使命。”
替命契的本意,或许从来不是“替死”,而是“延续”。盐氏少东家与慕氏小姐用自己的命续了两族的香火,如今,这咒力又让她的命,续在了守护她的纸人身上,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漕舟的汉子走到残页旁,捡起纸页,上面的“命”字突然亮起,映出码头石缝里的景象:还魂草的余烬下,藏着块桑氏的族纹石,石上刻着“地脉已竭,唯命可续”八个字,字缝里嵌着的,竟是半片钟氏船棺的残片。
“原来如此。”汉子的声音里带着释然,“桑氏残魂夺草,不是为了续魂,是为了用还魂草最后的力,唤醒钟氏船棺里的冥界邪祟。幸好……幸好替命咒转移,打断了他的计划。”
晨光彻底驱散了雾,码头的青石上,只剩下纸人军团和虚弱的阿鸢。纸人们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围在她身边,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阿鸢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手指,突然笑了——这样也好,至少她还能以另一种形态,守着这码头,守着百工盟最后的安宁。
阿砚捡起地上的浮世录残页,小心翼翼地递给阿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在一起。”
纸人伸出新长的手,接过残页。纸做的指尖触到纸页的刹那,残页上的“命”字突然化作点点金光,钻进纸人的竹骨里。纸人的眼睛亮了亮,里面映出的,不再是阿鸢的脸,而是盐氏与慕氏的族纹交叠的模样。
漕舟的汉子收拾着码头的狼藉,铁锚令牌上的青黑光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铜色。他知道,这场风波虽过,桑氏的诅咒、替命咒的转移、钟氏船棺的残片,都还藏在暗处,像一颗颗没引爆的雷。
远处的天际,一只纸鸢乘着风飞了起来,竹骨是新的,纸面却泛着淡淡的荧光,像有无数双眼睛在上面眨动。那是阿鸢扎的最后一只纸鸢,此刻正被纸人军团托着,往百工盟的方向飞去,仿佛在传递一个无声的消息——
命可以转移,债可以清算,但百工盟的故事,还远远没到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