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替命·3 阴商现

浓雾像化不开的墨,把漕帮水路的码头染得一片漆黑。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雾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铁锚砸在礁石上,震得码头上的石狮子都微微发颤。

阿鸢攥着那半片浮世录残页,手心沁出的冷汗把纸页浸得发皱。她身边的书生——慕氏的后人阿砚,正紧张地捏着银锁,锁身上的慕氏族纹在雾里泛着淡青的光。就在刚才,他们看见那艘幽灵船从雾里钻出来,船身朽得露着窟窿,桅杆上的烂旗被风扯成条破布,唯一清晰的,是船头悬着的铁锚令牌,牌上的锈迹里嵌着暗红的血,正是《阴商录》里记载的“阴路通行牌”,只有漕帮的阴差才能持有。

“是阴商。”阿鸢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往码头西侧指了指。那里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玄色长衫的男子,袖口绣着半枚铜钱,钱眼里嵌着点绿,是阴商特有的标记。《阴商录》里说,阴商管的是阴阳两界的“死账”,谁家欠了冥界的债,谁的魂魄该归地府,都记在他们的账册上,而那本账册的底本,据说就是用浮世录的残页拼的。

幽灵船“吱呀”一声靠了岸,船板搭在码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穿玄色长衫的阴商迈步下船,手里拎着个紫檀木盒,盒盖缝里透出淡淡的尸臭,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的脸藏在斗笠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的笑,冷得像冰:“阿鸢姑娘,阿砚公子,别来无恙?”

阿鸢的心沉了沉。阴商认得他们,说明替命契的事,冥界早就知道了。

“少东家的账,小姐的债,都该清算了。”阴商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黑绒,绒上摆着的不是金银,是张泛黄的纸,纸角盖着百工盟的红印,印泥里还嵌着点骨渣,“你们手里的替命契,根本不是慕氏的邪术,是百工盟的‘丧葬契’,当年少东家与小姐假死,不是逃刑,是把自己‘卖’给了冥界,用三世阳寿换了两条命。”

丧葬契?!

阿鸢和阿砚同时失声。《阴商录》里提过这契——百工盟的族人若犯了重罪,可签丧葬契,自愿成为冥界的“役夫”,替地府押送魂魄,抵罪的同时,还能保家人平安。只是这契一旦签下,世世代代都得受冥界辖制,永无翻身之日。

“不可能!”阿砚的银锁突然发烫,“祖父说过,先祖母是为了逃百工盟的追杀才假死的!”

“追杀?”阴商冷笑一声,用指尖点向木盒里的丧葬契,“你们自己看。”契上的字迹突然活了过来,在纸上流动,显出当年的画面:盐氏少东家跪在百工盟的祠堂里,手里捧着丧葬契,旁边站着的慕氏小姐,正用针刺破指尖,往契上按手印;祠堂外,阴商的先祖站在雾里,手里拎着的木盒,与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他们是为了保盐、慕两族。”阴商的声音里带着种看透世事的冷,“当年百工盟内部清洗,盐氏因私造禁药被盯上,慕氏因偷换戏服残片被牵连,两族眼看就要被灭,少东家才找到冥界,签了丧葬契,用自己的三世阳寿换两族平安。所谓的替命纸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替’,是在这丧葬契上。”

阿鸢的指尖颤抖着抚过手里的残页。残页上的“替命契”字样,在阴商的话音里渐渐淡去,露出底下藏着的字:“丧葬契,阴商执,三世满,魂归冥……”原来她一直以为的替命,竟是祖辈签下的卖身契。

“把残页交出来。”阴商向前一步,斗笠下的眼睛闪过丝幽绿,“这契缺了浮世录的残页做引,收不了尾,你们两族的债,也永远清不了。交出来,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他的话音刚落,码头突然刮起阵阴风。

阿鸢身后的纸鸢铺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纸人从铺里涌出来,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还留着被车轮碾过的痕迹,正是之前替阿鸢挡过意外的那些残纸人,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唤醒了,竹骨里的黑丝线在风中飘动,缠成一张张细密的网,挡在阿鸢和阿砚身前。

是替命契的咒力!

阿鸢突然明白,这些纸人不是耗完就没用了,它们被丧葬契的阴气浸染,早已成了守护两族后人的“纸人军团”。最前面的那个纸人,顶着盐氏少东家的脸,虽然残破,却死死盯着阴商,黑琉璃眼珠里闪着决绝的光。

“冥……界……也……敢……来……抢……”纸人军团发出嘶哑的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无数个替命纸人的残魂在嘶吼,“盐……慕……两……族……不……欠……谁……”

阴商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合上木盒,盒盖发出“砰”的巨响,震得纸人军团的阵型晃了晃。“不知死活!”他从袖中抽出根锁链,链环上缠着暗红的布,布上绣着百工盟的族纹,“百工盟的债,冥界的账,岂是你们这些纸糊的东西能挡的?”

锁链甩出,带着阴风直扑最前面的纸人。纸人没躲,用残破的身子硬生生扛住,竹骨“咔嚓”断裂的瞬间,其他纸人突然扑上来,用黑丝线缠住锁链,线纹里的血珠渗出来,在锁链上烧出一个个小洞,冒出股股青烟。

码头的石缝里,突然冒出点新绿。

是还魂草!

阿鸢的目光被那抹绿吸引。草叶细如发丝,却长得极快,顺着石缝往幽灵船的方向爬,草尖还沾着露水,露水落在地上,竟变成细小的水蛇,钻进纸人军团的黑丝线里,让丝线变得更韧、更利。

“还魂草……怎么会在这里?”阿砚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这种草只长在阴阳交界的地方,能聚魂,也能镇魂,据说百工盟的钟氏当年造船棺,就用这草铺底,防止魂魄外逃。

阴商的锁链突然被还魂草缠住,草叶顺着链环往上爬,爬过的地方,暗红的布开始褪色,露出底下的白纹,竟是百工盟的“镇魂咒”。“不好!”他想收回锁链,却发现草叶已经钻进链环的缝隙,把锁链牢牢锁在了码头的石狮子上。

纸人军团趁机反扑。无数黑丝线像下雨般飞向幽灵船,缠住船桅、船板、甚至阴商的衣角。被缠住的地方,船身的朽木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木板,是层层叠叠的丧葬契,每张契上都盖着百工盟的红印,印泥里的骨渣在月光下泛着白,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些契……”阿鸢的声音里带着震撼,“是百工盟其他家族签的?”

“百工盟当年清洗,多少家族为了保命,签了这丧葬契。”阴商的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这船根本不是运货的,是冥界的‘契库’,存着所有欠冥界的账!”

还魂草已经爬满了幽灵船的船身,草叶间开出细小的白花,花瓣里飘出淡淡的光,光里浮着无数模糊的人影,有盐氏的,有慕氏的,还有些看不清面目的,都是被丧葬契锁在冥界的魂魄,此刻被还魂草的光唤醒,正往船外飘。

“放……魂……”纸人军团的嘶吼变成了整齐的呐喊,黑丝线缠着丧葬契,往还魂草的光里送,每张契接触到光,就会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那些飘出的魂魄里。

阴商看着魂魄一个个飞走,看着还魂草的光越来越盛,终于露出了恐惧:“你们在毁契!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百工盟的债一旦清空,冥界会发怒的!”

阿鸢没理他。她看着最前面的纸人——那个顶着盐氏少东家脸的纸人,正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手里的残页往还魂草的光里送。残页接触到光的刹那,突然爆发出刺目的亮,亮得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等光亮散去,幽灵船已经被还魂草裹成了个巨大的绿茧,阴商的锁链掉在地上,变成了堆普通的铁环,他本人则瘫坐在地,斗笠掉了,露出张苍白的脸,脸上的纹路竟与《阴商录》插画里的阴商先祖一模一样。

纸人军团的身影在渐渐变淡,黑丝线化作点点荧光,融入还魂草的绿茧里。那个盐氏少东家模样的纸人,在彻底消散前,往阿鸢和阿砚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怨,只有释然。

还魂草的绿茧突然轻轻颤动,里面传出无数魂魄的叹息,叹息声里,丧葬契的字迹在慢慢消失,浮世录残页的光也渐渐柔和,像在完成最后的使命。

天快亮时,绿茧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幽灵船——船身已经变得崭新,桅杆上的烂旗换成了百工盟的彩旗,铁锚令牌上的锈迹褪尽,露出金黄的光泽,像刚铸造出来的一样。

阴商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木盒,盒里的丧葬契已经变成了空白的纸。“债清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茫然,“百工盟的账,真的清了……”

阿鸢和阿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只知道祖辈的债,终于在还魂草和纸人军团的帮助下,画上了句号。

还魂草的绿茧彻底消散,草叶化作露水,渗入码头的石缝,只留下淡淡的清香。幽灵船在晨雾里缓缓驶离,船头的铁锚令牌闪着金光,像在向他们告别。

阴商也走了,走前把那盒空白的纸留给了阿鸢:“这是百工盟最后的念想,留着吧,或许将来……还用得上。”

太阳升起时,码头恢复了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阿鸢手里的浮世录残页,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纸页上的字迹彻底消失,只留下片空白,像个被抹去的秘密。

阿砚的银锁不再发烫,锁里的头发化作了灰烬,被风吹散在码头上。“结束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阿鸢却摇了摇头。她看着幽灵船消失的方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还魂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幽灵船为什么会变新?阴商最后那句“或许将来还用得上”,又藏着什么深意?

她把空白的纸折好,放进怀里,与浮世录残页放在一起。纸页贴着心口,暖暖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孕育,等待着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码头的石缝里,还魂草的嫩芽又冒了出来,这次,草叶上的露水,映出的不是水蛇,是艘小小的船,船上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像极了盐氏少东家与慕氏小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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