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替命·2 替命咒
纸鸢铺的油灯在雨夜晃得厉害,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烟。阿鸢蹲在地上,指尖抚过纸人残破的肩——就在半个时辰前,这纸人替她挡了场要命的意外。
那时她刚锁好铺门,转身就撞见辆失控的马车,车轮碾着水洼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铺子里的纸人突然自己从窗口飞了出来,像片被风卷动的枯叶,直直扑向车轮。“咔哒”一声脆响,纸人被碾得稀烂,竹骨断成几截,粗麻纸糊的身子浸在泥水里,黑琉璃眼珠滚到路边,映着马车仓皇逃走的影子。
而她,只被车带起的风扫到,摔在台阶上,擦破点皮。
“邪门……太邪门了……”阿鸢把残破的纸人捡回来,摊在桌上。断骨里的黑丝线还在微微颤动,线纹里渗出的暗红液混着泥水,在桌面上晕开,竟显出半行字:“替一命,减一寿……”
是替命契的字迹。
雨下得更大了,铺门被风撞得“哐哐”响。阿鸢刚想去关门,就听见头顶传来“哗啦”的裂响——房梁上那块松动的木板掉了下来,正对着她的天灵盖。她吓得僵在原地,眼看木板就要砸中,桌上的纸人突然又动了,半截身子撑起,用断骨顶着木板,“咔嚓”一声,纸人彻底散架,木板则被弹开,砸在墙角,溅起片灰尘。
这次,纸人连黑琉璃眼珠都碎了,残片里滚出点东西——是些细小的骨渣,泛着青黑,像从尸木芯里掉出来的。
“两回了……”阿鸢的声音发颤。她看着桌上的残骸,突然想起那个瘸腿货郎的话:“这纸人带煞,却也护主,只是护一次,就耗一次‘命’,耗完了,就得你自己扛。”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货郎怕是早就知道这纸人藏着替命契。
“吱呀——”
铺门被推开,漕舟的汉子带着水汽闯进来,腰间的青铜牌沾着雨珠,牌上的“盐”字被泡得发胀。“阿鸢姑娘,我们查到了。”他手里攥着片残破的麻纸,是从慕氏老宅废墟里翻出来的,“这纸人身上的黑丝线,是慕氏的‘锁魂线’,用百具横死之人的头发炼的,能把替命契的咒力缠在纸人身上。”
阿鸢的心猛地一沉:“替命契……真的是替命?”
“不止是替命。”汉子把麻纸摊在桌上,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却能看清“盐氏”“慕氏”“合谋”几个字,“我们在尸木芯的灰烬里,找到半片浮世录残页,上面记着桩旧事——二十年前,盐氏少东家与慕氏小姐合谋,用替命纸人假死,逃了百工盟的‘火刑’。”
百工盟的火刑?阿鸢想起祖父的旧闻:二十年前,盐氏私造禁药“离魂散”,被百工盟查出,按规矩要让少东家受火刑,烧去三魂;慕氏小姐则因偷换腔氏的戏服残片,也要被废去术法。两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刑前一夜双双失踪,百工盟查了三年,只找到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替身,当时都以为是被仇家灭口了。
“他们用的,就是这替命纸人。”汉子的指尖点向麻纸的角落,那里画着个纸人,心口插着根尸木芯,与阿鸢手里的残纸人一模一样,“慕氏小姐扎纸人,盐氏少东家备尸木,用两人的生辰八字做引,再借漕帮的船运出城外,瞒过了百工盟的眼。”
阿鸢的指尖突然发凉。她看着纸人残骸里的黑丝线,线纹里的暗红液似乎在流动,流到麻纸上时,竟与上面的字迹融在一起,显出更多的字:“浮世录记此契,咒曰:假死者,需以三世‘替命’偿,一世纸人替,二世血亲替,三世自偿,逃无可逃。”
三世替命?!
阿鸢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想起自己的身世——祖父说她是捡来的,襁褓里裹着块盐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个“鸢”字。难道……她是盐氏少东家的后人?
漕舟的汉子显然也想到了,脸色比阿鸢更难看:“残页上说,替命契的咒力会跟着血脉走。盐氏少东家假死时,留了个刚出生的女儿,就是……”他没说完,却往阿鸢怀里的玉佩瞥了一眼。
窗外的雨突然变急,打在窗棂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阿鸢攥着玉佩,指尖的温度几乎要把玉焐化——难怪纸人会护她,难怪替命契的字迹会在她面前显形,她是那“二世血亲”,是替命咒要缠上的下一个人。
“那……慕氏小姐呢?”阿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汉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锁,锁身刻着慕氏的族纹:“这是在纸人残骸里找到的。锁里藏着根头发,化验过,是慕氏血脉。”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沉,“残页最后记着,慕氏小姐当年也怀了孕,生了个儿子,按咒力,那孩子该是‘慕氏血亲’,也得卷进来。”
话音未落,铺外突然传来“啊”的惨叫。
阿鸢和汉子冲出去,只见对街的酒楼屋檐下,个穿青布衫的年轻书生正从梯子上摔下来,眼看就要头撞石板,半空中突然飘来片残破的麻纸,像只手托了他一下,书生重重摔在纸上,只磕破点额头,而那麻纸,瞬间碎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书生惊魂未定地爬起来,脖颈上挂着个银锁——与汉子手里的一模一样!
“是他……”汉子的青铜牌突然发烫,“慕氏的后人!”
阿鸢看着那书生手忙脚乱地摸银锁,突然想起三天前,这书生曾来铺里买纸鸢,说要送给“姓盐的朋友”,当时她只当是寻常顾客,现在想来,怕也是替命咒在引着他们相遇。
书生似乎也看见了他们,迟疑着走过来,手里捏着半片麻纸:“请问……你们见过这纸吗?我总做噩梦,梦见有人用这纸扎人,说要我……偿命……”
麻纸的边角,正是刚才替他挡摔的那片,上面还留着慕氏的族纹,与阿鸢手里的纸人残骸纹路隐隐相合。
漕舟的汉子突然指着书生银锁里的头发,又指向阿鸢的玉佩:“残页上的咒文,我刚才没念完——‘两族血亲相遇,替命咒力翻倍,纸人替不了的,就得血亲互替,以命换命,直到还清前世假死的债’。”
以命换命?!
阿鸢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看着书生脖颈上的银锁,又低头看自己怀里的玉佩,突然明白刚才的意外不是偶然——马车冲她,是要逼纸人替命;书生摔落,是要逼慕氏的“替命物”现身。而现在,两族血亲相遇,咒力翻倍,纸人和麻纸都快耗完了,下一次意外,就得他们中的一个,替另一个死。
“难怪……难怪尸木里要藏火药。”阿鸢突然想通了,“前世他们假死,逃的是百工盟的罚;今生咒力要他们互替,是逼他们还‘逃死’的债。而火药,是给他们准备的‘终局’——若不肯互替,就一起被炸死,连轮回的机会都没。”
书生显然也听懂了,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麻纸碎片簌簌发抖:“那……那我们怎么办?”
漕舟的汉子没说话,只是摊开那片浮世录残页。残页的边角,还留着行极淡的字:“替命咒,根在残页,破咒需见两族血,融于尸木灰,方可暂延……”
雨还在下,打湿了三人的衣角。阿鸢看着纸人残骸里的黑丝线,看着书生银锁里的头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前世他们合谋逃死,今生我们……怕是躲不掉了。”
书生攥紧了银锁,指节发白:“若真要以命换命……”他没说完,却往阿鸢身边靠了靠,像是在做某种决定。
汉子将残页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残页没说这咒能破,只说能延。或许……浮世录的意思,是要你们找到前世的真相,为什么他们要假死,为什么要惹上百工盟的火刑,或许那才是解咒的关键。”
远处的天边闪过道闪电,照亮了盐氏老宅的方向,也照亮了阿鸢和书生紧握的手——她的玉佩贴着他的银锁,两族的血脉在雨夜悄然相触,替命咒的纹路在两人的手腕上隐隐浮现,像条没尽头的锁链,一头拴着前世的债,一头缠着今生的命。
纸鸢铺的油灯还在晃,灯芯的火星落在纸人残骸上,燃起细小的火。火里,黑丝线渐渐蜷曲,露出里面藏着的字:“浮世录记此劫,两族血,三世偿,终局在阴商……”
阴商?是指漕舟?还是《阴商录》里记的其他家族?
阿鸢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场以命换命的诅咒,才刚刚开始。下一次意外何时来,谁会替谁死,都藏在残页的字缝里,藏在雨夜的风声里,藏在两族血亲相触的温度里,等着被时光慢慢揭开。
书生扶着她往铺里走,两人的脚印在泥水里交叠,像两个纠缠的符号。漕舟的汉子站在雨中,望着盐氏老宅的方向,青铜牌上的“盐”字在闪电里亮了亮,像在提醒着什么没说出口的秘密。
雨幕深处,似乎有个瘸腿的影子在慢慢走远,货郎的吆喝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纸人替命,债总要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