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香引·2 戏魂附

香案上的残纹还没褪尽,香燃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痒,顺着脊椎往上爬,爬到后颈时,她的脖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右转,目光直勾勾地盯上了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那是她昨天刚从母亲遗物里翻出来的,里面装着件暗红色的戏服,领口绣着半朵枯萎的牡丹,正是腔氏名角红妆当年穿的那件血戏服。

“穿……”

一个细弱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不是她的,也不是母亲的,是《离魂记》里红妆的腔调,黏糊糊的,像贴在耳膜上的蛛网。香燃的手自己动了,指尖拂过箱盖的铜锁,锁“咔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的戏服:水袖上的缠枝莲沾着黑褐色的斑,像是干涸的血;裙裾的褶皱里卡着几根细长的发丝,泛着灰白,不知在里面藏了多少年;最骇人的是领口,牡丹的花蕊里嵌着颗小小的玉珠,珠面光滑,却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是红妆的半张脸,正对着她笑。

“穿啊……”

声音越来越急,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力。香燃的手指抓住戏服的领口,冰凉的缎面贴着掌心,像抓着块浸了水的冰。她想松开,胳膊却硬得像木头,只能眼睁睁看着戏服自己往她身上套:霞帔从头顶落下,压得她肩膀发沉;水袖缠住手腕,缠得比刚才的血咒还紧;连那双绣着莲纹的彩鞋,都自己跳进她的布鞋里,鞋尖的玉扣硌得脚趾生疼。

“这才对……”戏魂的声音在她喉咙里响起,带着股得意的颤。香燃的嘴唇自己张开,吐出的却是《黄泉恨》的戏词:“奈何桥边草,离人骨上花……”

《黄泉恨》是腔氏的另一出禁戏,讲的是女子被负心人害死,魂魄在黄泉路上唱哭腔,勾走所有过路人的记忆,让他们替自己记恨。当年红妆就是唱这出戏时断的气,台下有七个看客突然疯癫,嘴里只重复着戏里的词,最后都投了河。

“走……登台……”

香燃的脚开始移动,像被线牵着的木偶,往院子里走。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院子中央凭空多出个小小的戏台,台板是青灰色的,上面还留着未干的水渍,像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台口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灯笼穗上缠着几缕戏服的流苏,正是红妆那件的样式。

“不……”香燃的意识还没完全被吞,她能感觉到戏魂在往她的魂魄里钻,钻得越深,她就越想唱,越想把那些负心人的故事吼出来,“律弦……救我!”

廊下的律弦早已握紧了琴。她看着香燃被拖上戏台,看着戏服的水袖在月光里翻飞,像两条寻仇的蛇,突然明白了戏魂的用意——《黄泉恨》的终章有段“索命腔”,谁在台上唱完,谁的魂魄就会被戏服彻底吸走,变成新的戏魂,而台下若有听者,魂魄会被勾进戏文里,永世重复那出爱恨纠缠的悲剧。

“铮——”

律弦猛地拨动琴弦。不是镇魂调,是《阴调十三绝》里最烈的《破魂章》。琴音像淬了冰的刀,劈向戏台,劈在戏服的水袖上,发出“滋啦”的脆响,水袖上的缠枝莲瞬间褪色,露出底下藏着的血字:“腔氏戏魂,以恨养魂,需得同命人唱《黄泉恨》,方可转世……”

“同命人?”律弦的琴音又拔高半分。她看见香燃的眉心浮出个小小的“香”字,与戏服领口的“腔”字隐隐相对——香氏与腔氏的血契,原来不止是祭祀的债,还有这“同命”的咒,香燃就是红妆等了百年的同命人!

戏魂被琴音逼得现形,在香燃身后浮出半透明的影子,红妆的脸在影子里扭曲、嘶吼:“百年了!我等了百年!凭什么她能活,我要困在戏服里!”影子的水袖突然变长,卷向律弦的琴,“你敢破我的局?我让你也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尝尝这个!”律弦的指尖在琴弦上疾走,《阴调十三绝》的调子层层递进,从《破魂章》转到《溯洄曲》。琴音不再是劈砍,而是缠绕,像水流漫过石头,温柔却执着地往香燃的魂魄里钻,钻过戏魂的纠缠,触到那点还没熄灭的意识:“想起来!香氏的引魂香能聚魂,也能散魂!用你的血!”

香燃的指尖突然剧痛——是被戏服的玉珠划破了。血珠滴在戏服上,“滋啦”一声,竟燃起细小的火苗。那是香氏的血,混着引魂香的余烬,专克阴邪。她猛地想起母亲留的手札:“香血可破万邪,唯惧情字缠……”

“啊——”

戏魂发出凄厉的惨叫,影子在火光里剧烈晃动。香燃的意识趁机往外冲,她看着台下的律弦,看着那把七弦琴,突然想起残纹里的画面:百年前的祭台边,也有个穿月白衫的女子在弹琴,身边站着个穿香氏香坊服饰的姑娘,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琴音里没有怨,只有决绝——是她们的前世!

“浮世录……”香燃的血滴在戏台板上,血珠晕开的地方,突然浮出片泛黄的纸角,是浮世录的残页!残页上的字在血光里亮起:“香氏祭师,律氏乐师,共反百工盟祭祀,被腔氏戏魂所害,魂封戏服与琴弦,三世轮回,方得重逢……”

原来如此!

律弦的琴音突然哽咽。她看着残页上的字,看着香燃指尖的血,看着戏魂在火光里溃散的影子,终于明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她的琴身里,藏着半缕香燃前世的魂;香燃的血脉里,缠着她前世弹断的琴弦。她们不是偶然相遇,是被这三世的债、浮世录的局,硬生生拽到一起的。

“破!”

律弦和香燃的声音同时响起。琴音与血光撞在一起,爆发出刺目的亮,亮得像正午的太阳。戏服上的血字开始燃烧,戏魂的影子在亮光里尖叫、消融,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天际,飘走前,红妆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终于……等来了……”

戏台在亮光里渐渐透明,青灰色的台板化作雾气,惨白的灯笼变成流萤,连那件血戏服都开始褪色,最后缩成块小小的布片,落在香燃脚边,布片上的牡丹重新绽放,只是花瓣里的血珠,变成了晶莹的露珠。

香燃瘫在地上,戏服从她身上滑落,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里衣。她看着律弦,律弦也看着她,两人的指尖都在发颤,颤得频率都一样——那是魂魄重逢的震颤。

残页在血光里慢慢展开,露出更多的字:“百工盟的祭祀,是冥界设的饵;腔氏的戏魂,是守饵的犬;你们的重逢,才是破局的匙……”

月光重新洒满院子,香案上的残纹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个淡淡的“盟”字,像枚盖在契约上的章。香燃捡起脚边的戏服布片,布片上的露珠滚落在残页上,晕开最后一行字:“下一站,钟氏船棺。”

律弦将残页小心地夹进琴谱。她知道,这不是结束。香氏与腔氏的血契了了,可百工盟的祭祀还在,冥界的饵还在,她们前世没完成的反抗,今生得接着走下去。

夜风里,琴身的桐木轻轻嗡鸣,像在应和香燃指尖的余温。两世的琴音与香魂,终于在这轮月下,重新合在了一起,而浮世录的下一页,已经在风里,悄悄翻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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