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当契 5 偿债局

阴市的入口藏在城西破庙的香炉下。三更的梆子敲过第三响时,香炉突然往旁移了半尺,露出个黑沉沉的洞口,洞口飘出的不是香灰味,是股混合着铁锈与河泥的腥气,像有无数艘沉船在底下腐烂。

“抓稳了。”尹默攥住典昭的手腕,两人的血脉还在隐隐共鸣——自青铜秤裂开那天起,他们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拴着,他走快一步,典昭的心跳就会乱半拍;典昭皱眉时,他的太阳穴也会跟着发紧。这生死绑定的滋味,比两世债更磨人。

洞口下是段陡峭的石阶,阶壁上嵌着盏盏青灯,灯油里泡着半透明的手指,是百工盟当年“财货交易”的凭证。《阴商录》里说,阴市只在三更开,卖的不是金银,是人命、魂魄、还有各家族不敢现世的邪物,而掌管交易的,正是百工盟留下的“财货契”。

典昭的指尖划过阶壁,青灯里的手指突然蜷缩了一下,像在警告。他想起尹默破译的阴契——青铜秤根本不是普通的典当秤,是百工盟用初代盟主的指骨混着阴木做的,秤杆里藏着的“财货契”,记着百年来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谁用多少魂魄换了秘术,谁拿家族气运抵了邪物,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连当年漕帮运的那三船阴货,都在契上占了整整三页。

“就在前面。”尹默的声音压得很低。石阶尽头的空地上,搭着个孤零零的木台,台上摆着个熟悉的物件——是青铜秤裂成的两半,此刻正被黑布盖着,布角下露出的秤杆,还在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有无数字迹在里面流动。

木台周围站着几个影子,穿着百工盟各家族的服饰:绣氏的红裙沾着血,陶氏的窑工服裹着陶屑,还有个穿典氏旧袍的,背影像极了当年抢浮世录残页的典家祖先。他们不是活人,是被财货契锁着的债鬼,专门看守这最后的秘密。

“你们不该来。”穿典氏旧袍的影子转过身,脸是模糊的,只有眼睛亮得惊人,“财货契认主,典家欠的三条命,尹家逼死的红姑魂,都记在你们头上,来了就是自投罗网。”

典昭没说话,只是径直走向木台。他掀开黑布的刹那,裂开的青铜秤突然“嗡”地一声,两半秤杆自动合拢,秤盘里浮出无数细小的字,正是财货契的全文。字里行间,他看见红姑的名字被圈了红,旁边写着“一命抵三债”;尹默祖父的名字旁,标着“逼死红姑,断子绝孙”;而他自己的名字下面,是空的,像在等他填上新的内容。

“解咒的法子,契上写了。”尹默的指尖抚过“断子绝孙”四个字,那里的墨迹突然渗出血,滴在秤盘里,“需用典家后人的命,抵典家欠的三条命,再用尹家血脉,烧了这财货契,两世债才能清。”

典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秤盘里自己的名字,又看看尹默渗血的指尖——尹家血脉烧契,意味着尹默也活不成。这哪里是解咒,是让他们用两条命,换百工盟百年罪孽的了结。

“我来。”典昭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走向青铜秤,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秤盘,财货契的字迹就疯狂地往他手心里钻,钻得他皮肉生疼,“典家的债,我一个人还。红姑的魂是被尹家逼死的,尹家不该再赔上性命。”

“你疯了!”尹默嘶吼着去拉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财货契的金光突然暴涨,将典昭裹在里面,他看见典昭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被无数字迹吞噬,吞噬的地方,渗出点点荧光,正是当年被典家害死的三条尹家人的魂魄。

“两世债,总得有个了断。”典昭的声音从金光里传来,带着种释然的轻,“红姑投井时,盼的不就是解脱吗?我替她了了这个愿,也算没白投这一世胎。”

他看着尹默,眼里的决绝突然软了软:“忘了告诉你,那天在当铺,我偷偷摸了你的脉,你的命格里,本该有个儿子,叫尹念昭……让他好好活。”

“典昭!”尹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看着金光中的人影越来越淡,看着财货契的字迹渐渐清晰,突然明白了什么——典昭不是在还债,是在护他,护尹家那点仅存的生机。

金光最盛的刹那,典昭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青铜秤的财货契里。秤盘里的字迹突然开始燃烧,烧得噼啪作响,那些记了百年的罪孽,在火光中扭曲、消散,连典家欠的三条命、尹家逼死的红姑魂,都化作了灰烬。

“不——”尹默猛地扑过去,抱住正在燃烧的青铜秤。火焰没灼伤他,反而顺着他的血脉往里钻,他能感觉到财货契的力量在流失,也能感觉到典昭最后残留的温度,在他的血管里慢慢变冷。

“要烧……就一起烧。”他笑着擦掉眼泪,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燃烧的秤杆上。尹氏的血混着财货契的火焰,竟燃起更烈的光,这光里,他看见红姑在秦淮河畔笑,看见典昭在当铺里皱眉,看见两世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最终凝成个温暖的影子。

“尹念昭……”他轻声念着那个名字,意识渐渐模糊,“会记住你的。”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破庙时,香炉下的洞口已经消失,像从未存在过。空地上的木台烧得只剩灰烬,灰烬里,躺着两粒细小的光点,像两颗没烧尽的星。

三个月后,城西破庙旁搬来一户人家,男人是个落魄的书生,怀里总揣着半块青铜秤的残片,片上沾着点暗红的血;女人的手腕上,有个淡淡的七星纹胎记,像极了当年青铜秤上的纹路。

他们的儿子出生那天,书生抱着孩子,看着他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突然红了眼眶:“就叫念昭吧。”

女人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孩子的痣,指尖触到的刹那,孩子突然笑了,笑得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典记当铺里,用自己的命,换两世安宁的年轻人。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某本被遗忘的《阴商录》里,夹着片细小的浮世录残页碎片。碎片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有“血脉”二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在说:有些羁绊,烧不尽,断不了,只会顺着血脉,在时光里,慢慢写下终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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