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当契 4 残页争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典记当铺的沉水檀木门就被撞得粉碎。
木屑飞溅中，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涌了进来，每人腰间都悬着柄带倒钩的刀，刀鞘上缠着半干的水草，腥气混着河泥的腐味，瞬间压过了当铺里烛火的甜香。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左眼罩着块黑布，布角绣着枚铁锚，铁锚的纹路里嵌着点青黑的锈，正是《阴商录》里记载的漕帮令牌——据说这令牌浸过三百年冥河底的淤泥，能镇住水里的怨魂。
“尹掌柜，别来无恙？”独眼汉子的声音像船底刮过礁石，他往柜台里扫了一眼，目光在角落里的青铜秤上顿了顿，黑布下的嘴角勾起抹冷笑，“二十年前，你们阴典当借我漕帮的水路，运过三船‘货’，这事该清算了吧？”
尹默的手指在账本上顿住。他认得那铁锚令牌——《阴商录·漕帮篇》里写得清楚，光绪年间，漕帮不仅运粮，还替阴典当走“阴货”，那些见不得光的邪物，都是用裹着黑布的木箱装着，箱底垫着漕帮的镇魂草，一路从江南运到北方，其中就有绣氏的血绷、陶氏的阴窑碎片，还有腔氏那套勾魂的戏服。
“三船货早已交割，银货两清。”尹默缓缓站起身，藏在袖中的银刀泛着冷光，“漕帮现在来闹，是想毁约？”
“毁约？”独眼汉子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烛火直晃，“你们运的哪是货？是催命符！”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疤痕的形状竟与青铜秤的北斗七星纹重合，“最后那船货里，混了个没封好的陶俑，半夜在船上炸了，我们十三条兄弟的魂魄，全被那陶俑吸走了！这笔账，不该算在你们头上？”
典昭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他看着汉子胸口的疤痕，又看向青铜秤——秤杆上的七星纹正在隐隐发光，像是在呼应那道疤。原来漕帮不是来讨债，是来索命的，索的是当年被邪物害死的十三条人命。
“动手！”独眼汉子没再废话，挥刀就劈向柜台。刀锋带着水汽，劈在沉水檀木上，竟溅起串火星，木渣里滚出几粒细小的陶屑，正是当年陶俑炸开的残片。
漕帮的汉子们同时发难。带倒钩的刀划破空气，勾向尹默的咽喉；有人抓起墙角的青铜秤，想把这邪物砸烂；还有人扑向典昭，他们认得这张脸——像极了《阴商录》插画里那个青楼女红姑，传闻红姑的魂魄附在典家后人身上，能镇住当铺里的阴物，抓了他，就等于抓了当铺的软肋。
“小心！”尹默的银刀脱手飞出，正中扑向典昭的汉子手腕。汉子惨叫一声，刀落在地上，刀柄上的水草突然活了过来，缠向尹默的脚踝，缠得他一个趔趄。
典昭趁机抄起柜台后的算盘，狠狠砸向另一个汉子的脸。算珠散落一地，其中一颗滚到青铜秤旁，被秤盘吸了进去——秤盘里突然浮出层血雾，血雾中，十三条模糊的人影正在挣扎，正是当年被陶俑吸走的漕帮魂魄。
“就是现在！”尹默嘶吼着拽过典昭，往柜台后躲。但已经晚了，独眼汉子抓起青铜秤的秤砣，狠狠砸向地面。秤砣落地的刹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整个当铺都在摇晃，青铜秤从中间裂开道缝，缝里涌出无数细碎的光点——是浮世录的残页碎片！
碎片在空中炸开，像一场金色的雨。有的钻进漕帮汉子的眉心，汉子们突然僵住，眼神变得空洞，嘴角流下青黑的涎水，竟是被残页碎片里的阴力控住了；有的落在地上，化作细小的锁链，缠住汉子们的脚踝，锁链上还刻着“阴商录”三个字，像在细数当年的交易。
最骇人的是那道最大的碎片。它避开了所有人，径直飞向尹默和典昭，在两人中间炸开，化作两道金线，一头钻进尹默的左臂，一头缠上典昭的右腕。
金线入体的瞬间，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尹默感到左臂的血管像被火烧，残页碎片的纹路正在他皮肉下游走，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典昭的右腕则像被冰锥刺穿，碎片的寒气顺着血管往心口钻，钻得他浑身发抖。
更诡异的是，他们突然能感觉到彼此的疼痛。尹默左臂的灼痛，典昭能清晰地体会；典昭右腕的冰寒，尹默也觉得骨头缝里发冷。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他们的生死，被这残页碎片绑定了。
“裂了……青铜秤裂了！”独眼汉子的声音里带着恐惧。裂开的秤杆突然立了起来，裂缝里涌出的血雾凝成个巨大的鬼爪，鬼爪上缠着十三条锁链，链尾拴着漕帮汉子的魂魄，“是讨债鬼……是那十三条魂魄回来了！”
鬼爪没抓漕帮的人，反而猛地拍向地面。当铺的青砖被拍出个大坑，坑里涌出的不是泥土，是泛着泡沫的河水，河水里，十三条魂魄正在仰泳，他们的脸渐渐清晰，竟与眼前的漕帮汉子们长得一模一样——是转世的魂魄！
“原来……你们是来还债的。”尹默的声音发颤。他终于明白，漕帮的人不是来索命，是被当年的魂魄引着来的，那些魂魄要在今生，与转世的自己做个了断。
鬼爪抓起独眼汉子，将他往河水里按。汉子的惨叫在河水里泡得发闷，他胸口的疤痕与青铜秤的七星纹同时亮起，亮得灼眼。其他汉子也被鬼爪一一抓起，河水里的魂魄与他们的身体渐渐重合，重合的瞬间，发出一声解脱的叹息，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烛火里。
当铺里的河水退得飞快，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青砖。青铜秤裂成的两半倒在地上，秤杆上的残页碎片已经空了，只剩下两道淡淡的血痕，像两道永远擦不去的疤。
尹默扶着典昭站起来，两人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尹默能感觉到典昭的心跳，典昭也能听见尹默的呼吸，血脉相连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人心慌。
“这碎片……”典昭的指尖抚过右腕的血痕，那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动，像枚小小的心脏。
尹默的左臂也在跳，跳得与典昭的频率一模一样。“是浮世录的力量。”他低声说，“它把两世债、两家人、还有漕帮的因果，都缠在了我们身上。”
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晨雾从门缝钻进来，裹着河泥的腥气，在当铺里缓缓流动。裂开的青铜秤在雾中泛着冷光，像在提醒他们：这场混战不是结束，是生死绑定的开始。
尹默捡起秤杆的一半，典昭下意识捡起另一半。两半秤杆合在一起时，发出“咔哒”的轻响，像骨头咬合的声音，却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三月后的债……”典昭的声音很轻。
“我们一起还。”尹默握紧了手中的秤杆。他能感觉到血脉里残页碎片的跳动，那跳动里，藏着《阴商录》没写完的结局，藏着浮世录未尽的因果，还藏着一个更可怕的预兆——他们的生死，或许从绑定的这一刻起，就不再由自己说了算。
晨雾深处，似乎有艘船的影子在缓缓移动，船头挂着盏青灯，灯影里，个穿水红衫子的女子正在梳头，梳齿间落下的发丝，飘向典记当铺的方向，像在编织一张更大的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