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当契 2 阴物潮

典记当铺的烛火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明明是上好的蜜蜡,燃起来却总冒黑烟,把沉水檀木柜台熏得发黑,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阴翳。典昭缩在柜台后,指尖还残留着阴寿牌的冰凉——自那日典了父亲的阴寿,他总觉得浑身发冷,尤其是后颈,像有双眼睛日夜盯着,盯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寒。

“铛——”当铺的铜环门被叩响时,正是子时。

典昭猛地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汉子站在门口,帽檐压得极低,怀里揣着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布角还在往下滴着暗红的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黏腻的痕。“当东西。”汉子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递过来的油布包沉甸甸的,透着股腥甜的血腥味。

油布解开,露出块巴掌大的绣绷残片。绷面是发黑的缎子,上面还留着半根没绣完的红丝,丝头尖尖的,像淬了毒的针。最骇人的是,那红丝竟在微微颤动,顺着绷边往典昭的手爬,爬过的地方留下道细小红痕,像被指甲刮过。

“绣绷?”典昭的呼吸一滞。他认得这红丝——是绣氏的血绣术,当年绣氏用活人血炼丝,能勾人魂魄,后来被百工盟禁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不当?”汉子不耐烦地催着,往柜台里塞了塞。残片触到柜台的刹那,角落里的青铜秤突然“嗡”地一声轻颤,秤杆上的北斗七星纹亮了半颗,像被什么东西惊动了。

典昭还没来得及回话,尹默从后堂走了出来。他今天换了件藏青长衫,袖口沾着点墨痕,看见绣绷残片时,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绣氏的‘断魂绷’,残片当十两,死当。”

“死当”二字出口,绣绷残片突然剧烈颤动,红丝“唰”地绷直,像条被激怒的蛇,直扑典昭的面门。典昭下意识后仰,红丝擦着他的鼻尖飞过,缠在了青铜秤的秤钩上。

就在这时,青铜秤的秤盘突然浮出层淡淡的血雾。红丝接触到血雾,瞬间被吸了进去,秤杆上的北斗七星纹又亮了一颗,刻度从“一两”跳到了“三命”——不是三两银,是三条命!

“命债……”典昭的声音发颤。他看见秤杆上的字,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住柜台时,指尖触到自己的脸颊,竟摸到了一道细密的皱纹——是刚才红丝飞过的瞬间长出来的!

汉子拿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油布落在地上,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张纸,纸上画着个残缺的绣绷,旁边写着“百工盟·绣氏”,墨迹还没干。

尹默弯腰捡起纸,扔进烛火里,纸燃尽的青烟里,竟飘出半句浮世录残页的话:“血丝缠命,一命抵一线……”

典昭没听清后半句,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刚才还光滑的手背,此刻竟泛起了淡淡的老人斑,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红丝的碎屑,擦都擦不掉。“尹掌柜,这……这是怎么回事?”

尹默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青铜秤:“阴物典当,秤的不是重量,是罪孽。绣氏用三条人命炼这根红丝,现在它成了残片,罪孽没消,就得找个人接着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典昭的皱纹上,“你父亲的阴寿牌开了契,你的命现在和这秤连着,它称多少命债,你就得还多少。”

典昭的心脏像被攥住了。他终于明白后颈的寒意来自哪里——是这秤,是这源源不断的邪物,是典家欠的债,现在都缠到了他身上。

第二日午时,又有人来当东西。是个穿粗布短打的陶匠,捧着块巴掌大的陶片,片上刻着圈古怪的符文,符文中间嵌着个小小的铜铃,铃舌上还沾着点青黑色的陶土。

“陶氏的‘奘铃片’。”尹默只扫了一眼,就报出了来历,“阴窑里烧的,每道符文都裹着个陶俑的魂,当二十两,死当。”

陶匠二话不说,接过银子就走。陶片刚放在柜台上,青铜秤又有了反应。这次秤盘没出血雾,而是浮出层青灰色的气,气里裹着无数细小的陶屑,像被碾碎的陶俑骸骨。陶片被气一卷,化作道青烟钻进秤杆,北斗七星纹再亮一颗,刻度跳到了“五命”。

“又加了两条……”典昭盯着刻度,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冷。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原本结实的小臂竟瘦了一圈,皮肤松垮垮的,像挂在骨头上的布,连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更可怕的是,他听见耳边传来细碎的“叮铃”声,像是陶片上的小铜铃在响。响声里,他恍惚看见无数陶俑从阴窑里爬出来,每个陶俑的胸口都刻着他的脸,正伸着手抓他的脚。

“别听。”尹默突然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烫得典昭一哆嗦,“是陶俑的魂在勾你的神,听多了,你的魂就会被拽进陶片里,变成新的符文。”

典昭猛地捂住耳朵,可铃声像长了脚,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他看见青铜秤的秤砣在微微晃动,秤杆上的“五命”二字泛着青黑,竟渗出点黏腻的液体,滴在柜台上,腐蚀出个小小的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嘶吼着抓住尹默的胳膊,指节发白,“为什么这些邪物都往这儿来?为什么都要我偿命?”

尹默叹了口气,翻开账本的新一页。这页是空白的,但在烛火下,渐渐浮现出几行字:“百工盟残部散,邪物无主,聚于典记,因典氏与尹氏契,可承命债。”字迹的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青铜秤,秤钩上挂着个“典”字。

典昭的目光僵住了。原来不是巧合,是命。百工盟散了,那些被各家族遗弃的邪物没了去处,都被这典当行的契吸引来了;而他,因为父亲的阴寿牌,成了承接这些命债的容器。

青铜秤的刻度还在往上跳。从“五命”到“七命”,再到“九命”,每跳一次,典昭就感到生命力流失一分。他的头发开始发白,背也微微驼了,原本清亮的眼睛蒙上了层灰,像蒙尘的镜子。

傍晚关门前,典昭扶着墙走到青铜秤前。秤杆上的北斗七星纹已经亮了六颗,刻度停在“十二命”,秤砣上的铜铃时不时轻响,铃音里裹着绣氏红丝的嘶鸣,还有陶俑的呜咽。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秤杆。冰凉的木头下,像有无数条命在涌动,那些命债,那些邪物,那些百工盟的往事,现在都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山。

尹默站在柜台后,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慢慢合上了账本。账本的最后一页,还留着片浮世录残页的碎片,碎片上写着:“命债难偿,唯余传承。”

烛火渐渐暗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青铜秤上,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典昭知道,这才只是开始。绣氏的绷,陶氏的片,接下来还会有腔氏的戏服,笺氏的阴卷……那些散落在人间的邪物,都会找到这里,用他的命,抵百工盟欠下的债。

而他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青铜秤的北斗七星纹全部亮起的那天——那时,或许才是真正清算的开始。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