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锋镝
德胜门城楼上的风,似乎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朱小明扶着冰冷的城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如同脚下的积雪。他死死盯着东南方那片被风雪和烽烟笼罩的平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火辣辣的疼痛,那是急火攻心留下的灼痕。
王二部覆灭、周遇吉被俘的噩耗,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绝望。皇太极的八旗主力,如同盘踞在京城周围的黑色巨兽,每一次试探性的进攻,都让这座孤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城内的粮草在飞速消耗,恐慌如同瘟疫,连紫禁城的宫墙都挡不住。
“袁崇焕…袁崇焕…”朱小明如同魔怔般,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绝望,“你到底…在哪儿?!”
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都要被抽干时,一阵急促得变了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城头的死寂!
“报——!!!东南!东南方向!有大军!是大军!”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
朱小明猛地挺直了几乎佝偻的身体,充血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王承恩和周围的侍卫、将领,也如同被电流击中,齐刷刷地扑向城垛东南方向!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
只见东南方的地平线上,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如同从铅灰色天幕中挣脱而出的钢铁洪流,踏破风雪,向着京城方向滚滚而来!无数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翻卷,虽然被风雪模糊了细节,但那熟悉的制式盔甲,那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
“是关宁军!是袁督师!是袁督师的关宁铁骑啊!!”一名眼尖的老将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远方一面在风雪中顽强挺立、隐约可见的“袁”字大纛,发出了近乎泣血的嘶吼!
“关宁军!关宁军来了!”
“袁督师!是袁督师!”
“有救了!京城有救了!!”
瞬间,巨大的、足以掀翻城楼的狂喜,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在德胜门上下轰然爆发!士兵们忘记了寒冷和恐惧,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这欢呼如同燎原之火,迅速沿着城墙蔓延开去!连城下疲惫不堪的守军,也被这从天而降的希望所感染,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朱小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喜悦和瞬间的放松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抓住城垛,贪婪地望着那支越来越近的、代表着生机的军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来了!终于来了!他最后的指望!京城的救星!
“快!快开城门!迎接袁督师入城!”朱小明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
“陛下且慢!”一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狂喜的气氛。新任兵部尚书(原张凤翼下狱后补缺)脸色凝重,指着远方关宁军的行进方向,“陛下请看!袁督师大军…并未直趋德胜门!其前锋…其前锋绕城而过,直奔…广渠门方向去了!而且…而且似乎并未减速,有就地扎营列阵之势!”
什么?!
朱小明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他猛地眯起眼睛,极目远眺。果然!那支庞大的军队,在距离京城尚有数里之遥时,其前锋精锐并未朝着最近的德胜门靠拢,而是沿着护城河外围,以一种近乎急行军的姿态,向着更南侧的广渠门方向急速移动!后续的主力部队也紧随其后,看那架势,分明是要在广渠门外围的旷野上,就地展开,建立营垒,摆出防御阵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朱小明刚刚燃起的狂喜!
绕城而过?不进城?在城外扎营?这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疑惑和一丝被刻意忽略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噬咬着他的心脏。袁崇焕…他为何不入城?是怕进城后被皇太极围死?还是…另有打算?!
“陛下!”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广渠门…广渠门守将刚刚来报…他们…他们不敢擅开城门!请陛下定夺!”
不敢开城门?!
朱小明的心猛地一沉!广渠门守将的顾虑,像一盆冰水,瞬间让他从狂喜的云端跌落!是啊!袁崇焕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在王二覆灭、京师最绝望的时刻出现?他带着数万关宁铁骑,是勤王救驾?还是…另有所图?!京城内外,关于袁崇焕“养寇自重”、“与建奴暗通款曲”的流言,从未真正平息过!
巨大的信任危机,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朱小明的咽喉!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名为“猜忌”的冷水,浇得只剩下呛人的浓烟和刺骨的冰冷!
“传…传旨广渠门…”朱小明的声音干涩而艰难,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令其…严守城门!未得朕…亲笔手谕…不得…擅开!” 他终究,还是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他不敢赌!这座京城,他输不起!
“是…”王承恩垂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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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渠门外,风雪呼号。
袁崇焕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上厚重的棉甲覆盖着一层白霜,脸上满是长途奔袭的疲惫和风霜刻痕,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座紧闭的、如同巨兽沉默之口的广渠门,以及更远处,地平线上如同乌云般缓缓压来的、代表着皇太极主力的八旗大纛!
他身后的关宁铁骑,经历了山海关到北京城下数百里风雪兼程的亡命急行军,早已是人困马乏。士兵们裹着冻硬的棉甲,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战马喷着浓浓的白雾,口鼻处甚至凝结了冰凌。队伍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风雪呼啸和粗重的喘息声。
“督师!广渠门…还是不开!”副将何可纲策马奔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焦灼,“我们千里驰援,血都快跑干了!他们竟然闭门不纳?!把我们当什么了?!流寇吗?!”
祖大寿等一众辽东悍将也围了上来,个个脸色铁青,眼中喷火。城头上的冷漠和猜忌,像刀子一样扎在他们心上。他们在辽东与建奴浴血拼杀,如今星夜驰援京师,换来的却是冰冷的城门和怀疑的目光!
“督师!建奴主力动了!正向我们这边压过来!看旗号…是皇太极亲自督阵的前锋精锐!”一名哨骑飞驰而至,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袁崇焕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那紧闭的城门,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无奈。他理解城内的恐惧,理解皇帝的猜忌,但…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皇太极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风雪中炸响:
“传令全军!即刻列阵!背靠护城河!依托地形!就地构筑简易工事!”
“火铳营!居前!依托雪堆土坎!给老子把火铳都架起来!”
“长枪兵!结方阵!护住两翼和后方!”
“骑兵!祖大寿!何可纲!收拢!于阵后集结!随时准备反冲击!”
“告诉弟兄们!我们身后,就是京师!就是皇上!没有退路!一步都不能退!今日,就用我们关宁男儿的血!让建奴看看!也让城里的人看看!我袁崇焕!是来做什么的!”
“得令!!”祖大寿、何可纲等将领轰然应诺,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凶光!所有的委屈、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冲天的战意!他们不再看那冰冷的城门,而是死死盯住了前方越来越近的、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八旗铁骑!
关宁铁骑,这支大明最后的野战精锐,在皇帝猜忌的目光和京师冰冷的城门注视下,在风雪呼号的旷野上,以疲惫之躯,仓促地展开了迎战的阵型。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挖掘着冰冷的冻土,堆砌着简陋的雪墙,将一杆杆火铳架在颤抖的支架上。疲惫的脸上,只有一片漠然的坚毅和…背水一战的死志。
袁崇焕策马立于阵前,黑色的斗篷在寒风中狂舞。他望着越来越近、杀气冲天的八旗军阵,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广渠门,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感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指向汹涌而来的黑色怒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关宁军士兵的耳中:
“大明!万胜!”
“万胜——!!”数万关宁将士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这怒吼,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压过了铁蹄的轰鸣,如同不屈的惊雷,在京城东南的旷野上,轰然炸响!锋镝之音,已然奏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