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余烬
德胜门城楼的寒风，此刻仿佛凝固成了冰锥，狠狠扎进朱小明的骨髓里。
那份来自骆养性暗桩的、染着绝望气息的军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烫在他的心上！
“腊月十九，申时。王二部于京西一百二十里雪原…遭遇建奴主力突袭！”
“敌：镶白旗多尔衮部，合兵逾万！精骑重甲！”
“我军…未及列阵，便因携重辎，军心涣散，自行溃乱！”
“战况：…屠杀！一面倒之屠杀！镶白旗铁骑冲阵，蒙古骑射收割…我军…溃不成军！”
“王二…仅率数十亲兵，向西亡命突围！生死…不明！”
“所携缴获辎重…尽为建虏所夺！”
“周监军…所乘马车，陷于乱军…被俘！多尔衮部正押其…往清军大营！”
“噗——！”
朱小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刺目的猩红，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城砖和那份带来噩耗的军报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陛下！！！”王承恩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划破城楼的死寂，和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扑上去，死死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朱小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耳朵里嗡嗡作响，王承恩和侍卫们惊恐的呼喊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眼前，只有军报上那几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在疯狂跳动：屠杀！溃乱！尽夺！被俘！
完了…全完了…
他寄予厚望的“驱虎吞狼”之策，他赌上国运放出的最后一支奇兵，他刚刚才用世袭罔替的伯爵和尚方宝剑激励的“平虏军”…就在这短短两天之内，灰飞烟灭！数万条人命！周遇吉！那个他好不容易找到、能暂时驾驭王二这头猛虎的忠臣能吏！竟然…落入了皇太极之手！
巨大的希望瞬间破灭，带来的反噬是毁灭性的绝望！比之前单纯的恐惧更甚百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陛下！保重龙体啊！”王承恩哭喊着，用袖子慌乱地擦拭朱小明嘴角的血迹。
“龙体…呵…呵呵…”朱小明眼神涣散，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破碎的惨笑。龙体？这江山都快没了，还要这龙体何用？他仿佛看到了紫禁城在八旗铁蹄下燃烧，看到了自己挂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的结局…不！结局可能比那更惨！落在皇太极手里…
“万岁爷！万岁爷！您醒醒！”王承恩用力摇晃着朱小明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京城！京城还在！还有袁督师！袁督师快到了啊！”
袁崇焕？这个名字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朱小明一片漆黑绝望的心湖中，勉强擦亮了一丝微光。对！还有袁崇焕！关宁铁骑！那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指望了！
朱小明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风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他死死抓住王承恩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袁…袁崇焕！袁崇焕到哪了？！快！快给朕问！八百里！不！六百里加急！催！催他！告诉他！京城…危在旦夕！朕…在德胜门…等他！再不来…就…就等着给朕收尸吧！！”
“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王承恩连滚爬爬地冲向城楼传令处。
朱小明强撑着推开搀扶的侍卫，摇摇晃晃地再次扑到城垛边，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砖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山海关的方向，是袁崇焕大军应该来的方向！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疯狂、绝望和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期盼！
“袁崇焕…袁崇焕…！”他一遍遍无声地嘶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和诅咒都灌注其中。快！再快一点！京城…真的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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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加刺骨。
通往清军大营的官道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镶白旗精锐骑兵的严密押送下，艰难地行进着。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呀声。
马车内，周遇吉靠在冰冷的厢壁上。他身上的棉袍沾染着污血和雪泥，脸色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剧烈的咳嗽不时爆发，每一次都牵动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咳出的鲜血早已浸透了胸前的衣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多尔衮派来的随军医官（实为监视）给他灌下的参汤，如同泥牛入海，无法唤醒一丝生机，反而加剧了内腑的灼痛。
他闭着眼，意识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痛苦地徘徊。身体的极度虚弱和重伤带来的剧痛，反而让他的头脑在清醒的片刻，异常清晰。
完了…彻底完了…
陛下的心血…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有…自己这条残躯…都成了建奴的战利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被俘？对一个大明兵部右侍郎、监军御史而言，这是比战死沙场更屈辱百倍的结局！他仿佛能看到皇太极那冷酷而审视的目光，能想象到自己将被如何折辱、审问，甚至被当成某种战利品展示…
一股强烈的、求死的意念涌上心头！与其受辱，不如…他艰难地移动着几乎冻僵的手指，试图摸索身上是否还有可以自尽的利物…哪怕是一块碎瓷片也好…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个身影，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德胜门城楼上，那个裹着明黄斗篷、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却依旧固执地扶着城垛眺望远方的年轻身影…那个在得知风雪谷地“大捷”时，眼中爆发出狂喜光芒的身影…那个在最后一道旨意中，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写下“朕只要你们活着！活着回来！”的身影…
朱小明！陛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责任，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周遇吉冰冷死寂的心底，顽强地燃烧起来！
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陛下还在京城苦守！还在等袁崇焕！还在等那一线渺茫的生机！自己，是这支“平虏军”唯一的亲历者！是陛下“驱虎吞狼”之策最直接的见证！自己掌握的情报——关于王二部的真实战力、关于建奴的作战方式、关于多尔衮这支复仇之师的恐怖之处…这些，或许…或许对陛下，对还在苦苦支撑的大明，还有那么一丝丝…价值？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信息？哪怕只能给陛下带去一丝微弱的警示？
这残躯…这屈辱的俘虏身份…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为了…陛下！为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带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异常坚定！它支撑着周遇吉，对抗着身体崩溃的极限，对抗着汹涌的绝望和求死的欲望！
他不再试图自尽，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调整着呼吸，保存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剧痛，都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他必须活着！必须记住！记住多尔衮军队的每一个细节！记住这场惨败的每一个教训！记住…皇太极可能问的每一个问题，该如何…应对！
马车在风雪中颠簸前行。周遇吉闭着眼，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呼吸，证明着那点名为“责任”的余烬，仍在燃烧。
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来自后金大汗的…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