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怒涛
盛京皇宫的暖阁,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皇太极眉宇间凝结的、足以冻裂金石的森然寒意。那份由镶白旗斥候拼死带回的、染着阿巴泰亲卫鲜血的军报,正被他死死攥在手中,粗糙的纸张几乎要被捏碎!
两千正蓝旗精锐,全军覆没!
七哥阿巴泰,仅以身免,狼狈逃回!
千余车辛苦劫掠、维系大军命脉的辎重粮秣,尽数落入敌手!
而对手,竟是被他视为土鸡瓦狗、由流寇拼凑而成的所谓“平虏军”!王二!周遇吉!
“废物!阿巴泰这个蠢货!废物!”皇太极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闷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耻辱!他猛地将那份军报狠狠摔在地上,沉重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颤抖。殿内侍立的贝勒、大臣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努尔哈赤的儿子、大金的贝勒,竟被一群流寇打得如此狼狈,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比卢象升在墙子岭的拼死抵抗更让他难以接受!那至少是堂堂正正的明国总兵!
“王二…周遇吉…”皇太极咬着牙,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杀意翻涌如沸,“好!好得很!崇祯小儿,倒是给朕送了一份‘大礼’!”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殿内诸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朕旨意!”
“其一!命正蓝旗残部,即刻收拢!由阿巴泰…戴罪统领!”他刻意加重了“戴罪”二字,殿外跪候的阿巴泰闻言,身体猛地一颤,面如死灰。
“其二!命多尔衮!”皇太极的目光锐利地钉在镶白旗旗主、自己英武睿智的十四弟身上,“着你统领本部镶白旗精锐,并抽调正黄旗巴牙喇护军一千!蒙古科尔沁部骑兵三千!合兵一万!立刻整军!星夜兼程!给朕…去追!”
皇太极走下御座,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多尔衮,一字一顿,如同淬火的寒冰:“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追上那支流寇!给朕碾碎他们!把王二、周遇吉的人头带回来!把被抢走的辎重…一粒米、一块布,都给朕夺回来!尤其是那个周遇吉!朕要他…活着带到朕的面前!朕要看看,是何等人物,能让一群流寇咬死我大金两千精骑!”
“喳!”多尔衮单膝跪地,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和嗜血的杀机在眼底深处涌动,“臣弟领旨!定将那王二、周遇吉,挫骨扬灰!将失物,尽数追回!将那周遇吉,生擒献于御前!”
“其三!”皇太极猛地转身,目光投向北京城的方向,带着更加深沉的冷酷,“对北京城的围困,暂缓强攻!以袭扰、震慑为主!各部轮替,务必保持压力!让那崇祯小儿,和他的满城军民,给朕好好听着!听着朕的复仇之师,如何碾碎他们的希望!听着他们最后的援军,是如何在朕的铁蹄下哀嚎覆灭!待朕屠尽那支流寇…便是北京城破之时!”
“喳!”诸贝勒大臣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皇太极的命令如同最精密的齿轮,瞬间带动了整个战争机器。盛京(沈阳)城外,镶白旗的精锐铁骑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集结。白色的盔缨在寒风中抖动,精良的锁子甲和棉甲泛着冷光,战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多尔衮一身银甲,立于阵前,面沉似水。他身后,是肃杀如林的镶白旗本部,是皇太极亲拨的、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正黄旗巴牙喇护军,以及彪悍的蒙古科尔沁骑兵。一万大军,汇聚成一股足以踏平山岳的钢铁洪流!
“出发!”多尔衮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马鞭一指西北方向,声音冷冽如刀锋划破空气。
“轰隆隆——!”
铁蹄踏碎冰原,如同黑色的怒涛,裹挟着复仇的烈焰和无边的杀意,向着王二、周遇吉部消失的茫茫风雪,狂飙而去!速度之快,远超寻常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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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谷地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气混杂着焚烧辎重的焦糊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王二部的大营一片混乱的喧嚣。巨大的胜利带来了短暂的狂喜,但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伤亡和更深的迷茫。缴获的物资堆积如山,粮食、布匹、金银、甚至还有掳掠来的女子,在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眼中,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各部头领带着手下,红着眼睛扑向那些大车,争抢着,叫骂着,甚至拔刀相向,早已将什么军纪、什么号令抛到了九霄云外。所谓的整军,成了一句空话。
王二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下面如同炸了窝的蚂蚁般的营地,脸色铁青。他刚用刀背狠狠抽翻了一个为抢一匹绸缎而大打出手的小头目,但混乱如同瘟疫,根本无法遏制。老营的兄弟死伤惨重,弹压的力量严重不足。新附的流民更是毫无约束,眼中只有眼前的财物。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烦躁涌上心头。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王二发出炸雷般的咆哮,却淹没在一片贪婪的喧嚣中,收效甚微。
“将军…陛下的旨意到了!”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几乎冻僵的信使。
王二心头一紧,一把抓过那卷明黄的圣旨。他识字不多,但旁边有识字的文书官。当文书官颤抖着声音念出“平虏伯(世袭罔替)”、“兵部右侍郎”、“尚方宝剑”、“临机专断”这些字眼时,王二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狂喜和虚荣瞬间冲昏了头脑!
“伯…伯爷?!老子是伯爷了?!世袭罔替?!哈哈哈!”王二仰天大笑,状若癫狂,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泼天富贵!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然而,文书官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命其部!即刻放弃所有笨重缴获!只携必要粮秣军械!轻装简从!向居庸关方向急进!务必甩开建奴追兵!保存实力!寻机再战!朕…只要你们活着!活着回来!”
“什么?!”王二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话,“放弃?!放他娘的屁!这些都是老子和弟兄们用命换来的!一粒米都不能丢!老子现在是伯爷!是朝廷命官!谁敢让老子丢东西?!”
“将军!陛下旨意…”文书官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后退一步。
“旨意个屁!”王二暴躁地打断,狠狠将圣旨摔在雪地里,指着下面混乱的营地,“你看看!你看看弟兄们!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就指着这些东西活命、发财、养家呢!现在让老子丢下?老子怎么跟弟兄们交代?以后谁还跟老子卖命?!”他根本听不进“保存实力”、“活着回来”的深意,巨大的爵位和眼前堆积如山的财富,已经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马车传来。周遇吉在亲兵的搀扶下,挣扎着掀开了车帘。他脸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刚才的激战和巨大的精神消耗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他捡起地上那份被王二丢弃的圣旨,艰难地扫过上面的内容,特别是最后那句“朕只要你们活着!活着回来!”,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咳咳…王…王将军…”周遇吉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陛下的旨意…是金玉良言!是活命之道!咳咳…阿巴泰败逃,皇太极…皇太极岂能善罢甘休?!他的报复…必然倾巢而来!雷霆万钧!我们带着这么多辎重…在雪原上…就是活靶子!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染红了捂嘴的布巾。
王二看着周遇吉惨状,又看看圣旨,再看看下面抢红了眼的队伍,脸上阴晴不定。放弃?他舍不得!不放弃?周遇吉的话像警钟在敲!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贪婪和对“伯爷”身份的膨胀感压倒了理智和恐惧。
“先生,你安心养伤!”王二一摆手,语气强硬,“老子现在是平虏伯!手下还有两万多能打的弟兄!怕他个鸟!传令下去!能带走的,都给老子装上!带不走的笨重东西…烧了!老子不能便宜别人!然后…拔营!往…往居庸关方向慢慢走!让弟兄们好好歇歇脚!老子倒要看看,皇太极能派谁来追!”
“将军!万万不可…”周遇吉急得想要起身,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压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完了!王二已经被爵位和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这支刚刚经历了血战、疲惫不堪、军心涣散、又携带着巨大累赘的队伍,在即将到来的复仇铁蹄面前,几乎…没有生路!
命令下达。更多的物资被点燃,烈焰冲天而起,映照着士兵们不舍又贪婪的脸庞。营地在混乱中缓慢地移动起来,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伤员在冰冷的雪橇上呻吟,满载财货的车辆吱呀作响,队伍拖沓绵延数里,目标——居庸关。但在所有人心中,那更像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铺满财富的死亡之路。
周遇吉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听着外面混乱的声响,感受着队伍缓慢得令人绝望的速度,心如死灰。他闭上眼,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救命的圣旨,指节发白。风雪呜咽,仿佛在为这支迷失在胜利与贪婪中的军队,奏响悲怆的挽歌。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来自东北方向,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的…毁灭的蹄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