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树皮录魂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113章:树皮录魂 鄂温克人的驯鹿蹄印里,不知何时钻出了鸢尾花。紫蓝色的花瓣裹着融雪的潮气,颤巍巍地立在苔原上,像谁不小心掉落的星子。林深蹲在冻土上,左手攥着片刚剥下的桦树皮,炭笔尖顺着叶脉游走——那些冰裂纹般的纹路,竟和去年冬天在教堂废墟没画完的圣母袍角一模一样,连边缘泛着的青灰都分毫不差。

“画家!搭把手!”苏河踹开帐篷帘子,怀里抱着捆风倒木,木头缝里还滴着水。她把木头往地上一墩,扬了扬手里的布包:“周老头寄的颜料到了,说是长白山挖的辰砂,红得跟血似的。”

林深手一抖,松烟墨罐“哐当”翻了。十管矿物颜料滚在毡毯上,孔雀石绿泛着幽光,蓝铜矿青闪着磷火般的亮,倒像是克林索尔醉酒后泼洒的色块,乱得张扬,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驯鹿颈上的铃铛“叮当”响时,林深正用牙撕颜料纸。油纸韧劲大,他咬得腮帮子发酸,左手趁机往调色盘里挤辰砂,红得晃眼,溅在指尖像血珠。

迁徙队伍正沿着额尔古纳河右岸走,他趴在最后一只驯鹿的货架上作画。左手握笔的姿势怪得很,像握着把刀——自从在冰裂纹教堂那晚摔断了胳膊,他就学会用腕骨抵着画板发力,皴擦出来的笔触带着股兽皮刮刀的粗粝,倒比以前更有劲儿了。

“停!”老萨满突然挥了挥神杖,铜铃串“哗”地散开。

整支队伍瞬间僵住,连驯鹿都竖着耳朵不敢动。开江的冰裂声“咔嚓、咔嚓”从河面传来,像谁在啃咬大地的骨头。林深抬头望去,对岸的白桦林正发疯似的掉皮,千万片树皮金闪闪的,像蝴蝶群在飞,露出内里血红色的新生皮层,看得人眼晕。

鄂温克人“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嘴里念念有词。林深却抓起蓝铜矿粉往树皮上抹,那颜色蓝得发沉,和周教授寄来的《传习录》批注一个色:“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夜宿时,萨满往篝火里扔了把东西,“滋啦”冒起白烟。林深凑过去看,是些带血的桦树皮,被火一烧,蜷成了小拳头似的。

“山神要收画匠的魂了。”老人用鹿角杖戳了戳他空荡荡的右袖管,杖尖冰凉,“你白天画的不是颜料,是鄂温克祖灵的骨头。”

林深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苏河刚煮好的鹿奶茶。乳白色的浪涛泼在毡毯上,他忽然看见自己左手背上浮出纹路,和树皮一个样——正和周教授信里说的“心镜”不差分毫。

他抖着手撕下帐篷的毛毡布,抓过辰砂,又混了点刚接的鹿血,急急忙忙地画。笔下的迁徙队伍变成了流淌的色带,老萨满的鹿角杖化作了王阳明龙场驿的竹简,而自己断臂的空袖管里,竟钻出了嫩绿的松针,尖得能扎破纸。

“疯了!”苏河一把夺过画布,眉头拧成了疙瘩,“整天心学心学,把人都学成山魈了!”

可当篝火把画布烤得卷起来时,帐篷里的人都倒吸了口冷气——辰砂颜料在高温下冒出金斑,密密麻麻的,像满月照在雪原上的万点碎光,亮得人睁不开眼。

遇见李默时,第三场春雪刚化完。盲琴师坐在根风倒木上,手指在奚琴上滑来滑去,琴箱里塞得鼓鼓囊囊,全是鄂温克小孩送的松果和羽毛,松脂的香味混着鸟羽的腥气,倒也不难闻。

林深注意到他的琴弓马尾上缠着些彩线,红的、绿的、蓝的,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昨天扔的颜料试色条,被松脂粘得牢牢的。

“《听雪》不该只用铁皮。”李默突然开口,灰白的眼珠对着太阳,像是能看见光,“试试冰冻的树皮。”

当夜,两人摸进了萨满的圣树林。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在地上织成网。李默用指尖摸着树干,选了七棵白桦,说:“这几棵的年轮会唱歌。”林深握紧猎刀,小心翼翼地环剥树皮,浸透月光的树皮在低温里发着脆响,“咔、咔”的,像冻住的玻璃。

把树皮挂上奚琴时,琴身突然发出编磬般的清音,清得能穿透帐篷。李默拉动琴弓,冰晶随着声波抖得厉害,在帐篷布上投下影子,竟像是《溪山行旅图》被揉皱了又展开,歪歪扭扭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妙。

“看画不如听画。”李默把树皮琴塞到林深手里,琴身冰凉,“致良知的路,瞎子走得比明眼人稳当。”

第七天深夜,林深被疼醒了。左手掌心的皮肤像被冻裂的河面,一道一道的,蓝铜矿颜料顺着裂口往血管里钻,疼得他直冒冷汗。

迁徙队医掀开帐篷帘子时,差点被吓退——林深正用溃烂的手掌拍击画布,靛蓝色的血珠溅在布上,连成了星图。他嘴里还念叨着:“这才是真正的雨点皴……比黄公望的还像。”

“不要命了?”苏河抢过马鞭,“啪”地抽飞颜料箱,管罐滚了一地,“周老头寄的是毒药!你看你手!”

林深却突然笑了,笑得直咳嗽。篝火把帐篷照得透亮,众人这才看清,那些带血的掌印竟在自己动,冰裂纹似的往四周爬,交叠着、生长着,最后变成了鄂温克传说里连接天地的“神鹿之角”,枝枝叉叉的,透着股神圣劲儿。

老萨满“咚”地跪下去,嘴里喃喃着:“山神借他的身子画画……借他的身子画画啊……”

高烧烧了三天,林深醒来时,发现自己泡在额尔古纳河的支流里。河水刺骨,冻得他牙打颤,苏河正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往上挣。他低头看左手,肿得像发面的馒头,溃烂的地方泛着青黑。

河岸上,迁徙队伍的女人们正举行树皮葬礼。她们把死者生前画的树皮画全铺在河面上,朱砂红、雌黄橙,顺着漩涡打转转,一点点沉向水底,像给河神送了件花衣裳。

“这才是归宿。”林深突然挣出水面,呛了口河水,“颜料本就该回到山脉的血脉里!”

他疯了似的往岸上爬,扑进帐篷撕扯画作,把那些浸透了血和颜料的树皮全抛向急流。最后一片蓝铜矿树皮漂走时,对岸山崖突然“轰隆”一声响——冬眠醒来的棕熊正在岩画上磨爪子,千年的赭石颜料簌簌往下掉,混进春潮里,染红了半条河。

李默的奚琴声恰在此时响起,调子沉得像山风。林深抬头望去,盲琴师的琴箱敞着,里面塞满了他扔掉的毒颜料,辰砂红、孔雀石绿、蓝铜矿青,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月圆那晚,周教授的信到了。宣纸被蓝铜矿染成了青碧色,字墨晕乎乎的:“见君树皮画,如观阳明先生格竹。然竹无心,树皮有魂,慎之!”

林深把信纸折成纸船,放进河灯里。可纸船没顺流而下,反倒逆着水往雪山漂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着。

迁徙队伍的老萨满突然摘下神帽,露出满头皮疹,红一片、青一片的,竟和林深左手溃烂的纹路一模一样。

“山神的画还没完。”老人把神杖插进河滩,杖尖没入泥土三寸,“等到夏天火烧云的时候,颜料会从你骨头里长出来,到那时……”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雪山的方向。篝火“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林深左手的溃烂处,那些纹路正一点点往肉里钻,像要在骨头刻下永恒的印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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