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融冰的琴弦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112章:融冰的琴弦 春分这天的风裹着融雪的潮气,刮在脸上像细沙打。李默的琴弦断时,林深正蹲在篝火旁烤冻僵的手指,眼睁睁看着那根马尾弦在空中划了道银亮的弧线,落在刚化冻的泥水里,瞬间被染成深褐。
盲琴师摸索着断弦的茬口,指尖在琴箱上蹭了蹭。松脂融化的痕迹顺着木纹漫开,像极了去年在教堂废墟见到的冰裂纹——那时他还没断胳膊,跟着周教授临摹壁画,墙皮剥落的痕里总嵌着细小的冰晶,阳光照进来,碎得像星星。
“弦断见血!”老萨满突然从鹿皮袄里掏出块嚼烂的桦树皮,猛地往天上一喷,血红的汁液在风里散成雾,“山神要收走春天的耳朵咯!”
迁徙队伍的人都停了手,勒勒车的轱辘不转了,驯鹿的铃铛不响了,连篝火都像是怕了似的,火苗往里缩了缩。林深瞅着李默空茫的眼,突然想起车祸那天,方向盘断裂的声响也是这样脆,脆得让人心里发寒。
装着《听雪》铁皮的勒勒车陷进冰河时,林深正在画云。他把烧焦的桦树皮卷成笔,在帐篷布上记着云朵飘过神树的时间——那些云跑得真快,像被什么撵着似的。
“咔嚓……咔嚓……”
冰层底下传来怪响,九百九十九片铁皮在融雪里撞来撞去,声音像有人把骨头一节节拆开。这装置是他和李默琢磨了三个月的宝贝,本想等额尔古纳河开了冻,让流水带着铁皮响,做成会动的画。可现在,大半铁皮沉在冰里,露在外面的那些被风一吹,晃得厉害,倒像极了他截肢后总做的噩梦——梦里他的断臂被吊在画廊天花板上,晃啊晃的,下面全是笑他的脸。
“你听。”李默突然抓住他空荡荡的右袖子,布料被攥得发皱,“冰层底下有东西在敲铁皮。”
林深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冻得太阳穴突突跳。果然有闷响从深处传来,一下一下,跟心跳似的,又像是啥大家伙在啃金属。
“是熊!”巴图尔的声音发颤,这小子才十六,手里的猎枪都快握不住了,“冬眠醒了的熊,饿疯了!”
林深抬头看,远处的白桦林里果然有黑影在动,毛茸茸的,像会走路的小山。
熊群扑过来是在第二天黎明。天刚蒙蒙亮,林深正往火堆里添柴,就听见驯鹿炸了营似的嘶叫。他转头一看,头皮瞬间麻了——七八头熊从树林里冲出来,领头的母熊站起来比撮罗子还高,琥珀色的眼睛瞪着他们,虹膜上的裂纹跟他在教堂画过的圣母像瞳孔一模一样。
“砰!”母熊一掌拍在勒勒车的桦木轮毂上,木头碎得像饼干渣。装铁皮的箱子翻了,九百九十九片铁皮哗啦啦散在雪地里,惊起一群寒鸦,黑黢黢的遮了半个天。
“别动!”李默突然扯开蒙眼的布条,灰白的眼球对着朝阳,竟像是能看见东西似的,“它们要的是这个!”
盲琴师从琴箱夹层里掏出截发黑的骨头,是段熊指骨,看着有些年头了。林深想起来,去年冬天他们救过只冻伤的小熊,指骨大概是那会儿留下的。
母熊闻到味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幼崽撒娇似的。林深趁机抓起根沾了松脂的炭笔,在翻倒的车板上画起来。他手快得很,熊掌的褶子、融雪渗进铁皮的锈痕、李默使劲时崩断的琴弦,全在木板上活了过来。
“还画!”巴图尔的爹举着猎刀顶在他后颈,刀尖冰凉,“艺术能挡熊吗?等会儿就用你的画当祭品!”
萨满的鼓点敲起来时,林深正被两个壮实的鄂温克汉子按在熊骨前。鼓点又急又密,像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他忽然想起周教授信里的话:“破心中贼,先破身外相。”当时觉得是句绕口令,此刻后颈的刀尖一压,倒懂了几分意思。
鄂温克人不要他的命,要的是那卷《迁徙图》。三个月前他偷偷把部族祭祀的场景画在桦树皮上,画里的萨满戴着鹿角帽,脚下的篝火像条活龙。此刻那卷画正被扔在火堆边,线条被火烤得蜷起来,倒像些歪歪扭扭的咒语。
“山神说你把画里的魂抽走了!”老萨满抓了把炭灰,往他左臂上抹,黑灰混着汗水流进袖管,“要么烧了它,要么把你的魂刻进木头里!”
“咚!”李默突然拨响琴弦,只剩三根弦了,声音怪得很,像谁在哭。盲琴师摸出把小刀,照着自己的手腕划下去,血珠滴在烧红的铁皮上,“滋啦”冒起白烟。
“阳明先生说‘心即理’!”李默的声音喊得嘶哑,“你们听听这血溅铁皮的响,比画里的魂真多了!”
蒸汽裹着血腥味往上飘,融雪顺着铁皮的缝流,把血迹晕成一片红,从深到浅,跟他调过的朱磦色一个样。林深突然抓起炭笔,往旁边的白桦树上划——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
字写得歪歪扭扭,炭笔都快断了,可他觉得手腕上有股劲,像不是自己的似的。
把铁皮重新挂回树梢时,天已经黑透了。林深刚把最后一片铁皮拴好,就听见“轰隆”一声,春雷劈中了不远处的神树。那树得三个人合抱,被雷劈中后,树干上冒起蓝火苗,倒像是着了火的蜡烛。
九百九十九片铁皮在闪电里抖得厉害,李默用三根弦弹出的调、熊群远远传来的低吼、冰河解冻的咔嚓声,混在一起,竟成了支挺好听的曲子,比他在音乐厅听过的交响乐还带劲。
林深站在暴雨里,把所有画稿都摊在地上。雨水哗哗地浇,墨迹被冲得乱七八糟,成了一个个漩涡。可当第一道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时,他突然看清了——
他找了三个月的“春之形貌”,不是刚冒头的草芽,不是化了一半的雪,是所有碎了的、吵了的、斗了的,在老天爷的力气下,重新凑成个新东西的那一下子。
“喏。”巴图尔偷偷塞给他个布包,小子脸还红着,大概是为他爹昨天的事不好意思,“阿爸说……说你的画把山神惹哭了,这个能败火。”
林深打开包,是些黑乎乎的块,是桦树茸,苦得要命。他嚼着,看鄂温克人拆帐篷,勒勒车又开始动了,轱辘压在融雪上,咕叽咕叽响。
李默坐在棵倒木上调新琴弦,马尾弦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结了层冰。昨夜被雷劈的神树还站着,树皮上他写的《传习录》被雨水泡得发胀,字里的木纹凸起来,倒像是王阳明的魂从木头里钻出来了,正瞅着他们呢。
“听见没?”李默突然指了指天,“铁皮还在响。”
林深侧耳听,果然有细碎的响从云那边飘过来。他眯着眼往上看,一群候鸟正从南边飞来,黑压压的一片,掠过挂在树梢的铁皮。鸟翅膀撞在金属上,叮铃叮铃的,清得像铃铛——
原来《听雪》的结尾,是老天爷给画的休止符。
迁徙队伍走进白桦林深处,看不见了,林深还在河滩上溜达。他弯腰捡起块冰,里面嵌着片碎铁皮,亮晶晶的。对着太阳看,冰里的纹路弯弯曲曲,竟像是张心跳图——是熊的?是冰河的?还是那些没画完的画的?
他说不清。但他看见李默的新琴箱上裂了道缝,从琴头到琴尾,形状怪眼熟的,想了半天,才记起像书里王阳明写的“知行合一”。
风又起来了,吹得铁皮叮铃响,吹得新抽芽的柳条晃啊晃。林深摸了摸胳膊上还没洗干净的炭灰,突然想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