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树皮记事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111章:树皮记事 长白山的春汛还在咆哮,浊浪拍打着崖壁,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沙,在岩壁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像谁未干的泪痕。林深蹲在河滩的第三时辰,左手的颜料已结了层硬壳,冷得像块冰。他望着江里翻滚的断木,那些被泡得发胀的桦树皮在漩涡里打着转,忽上忽下,恍惚间竟成了苏河去年冬天裹在他手上的绷带——那时他冻疮裂得流脓,她蹲在雪地里,用烧开的雪水浸了桦树皮,温温软软地缠上来,说这树皮里藏着松树的暖。

“磨蹭啥!山神可不等懒汉!”老萨满的鹿骨杖又敲了敲岩壁,杖头的铜铃叮铃响,惊飞了崖缝里躲雨的麻雀。林深后背发紧,几十道目光钉在他身上,像过冬的冰锥。鄂温克人要过河,可往年的路线早被春汛冲没了,他们等着他画张新地图,用这长白山的桦树皮,用他这只还能握笔的左手。

他深吸口气,将沾了靛蓝的手指按在铺开的桦树皮上。树皮带着潮气,表面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硌得他指尖发麻。可刚要勾勒浅滩的轮廓,指腹的颜料突然“滋啦”一声炸开——不是他手抖,是颜料自己在跳,橙红色的浆汁混着硫磺的刺鼻味,顺着树皮的沟壑漫开,转眼就吞掉了刚画的那道弧线。

“呸!”巴图的啐声在身后响起,年轻猎手的靴子碾过石子,“我就说汉人的玩意儿靠不住!颜料里没掺鹿血,山神能认?”

林深盯着那团失控的橙红,头突然疼得厉害。眼前的色彩开始打转,恍惚间成了车祸时飞溅的玻璃渣——那些亮晶晶的碎片扎进眼里,把他画室里那幅《春山图》的青绿全染成了红,红得像父亲咳在画纸上的血。

“不是颜料的错。”火堆旁传来李默的声音,盲琴师摸索着凑近,枯瘦的手指抚过还带着余温的树皮,“是你心里那座火山,没处喷火呢。”

林深猛地攥紧拳头,硬壳般的颜料碎在掌心,像捏碎了块冰。

迁徙的队伍在崖下困了三天。夜里火堆噼啪地烧,林深缩在角落,看火星子往天上飘。乌玛额尼不知啥时候坐到他身边,老人展开张驯鹿皮,皮子上用熊血画的山河早裂了缝,却还能看清哪处有暗涡,哪块礁石能落脚。

“汉家娃娃,”乌玛额尼的指甲划过他心口,老树皮似的手带着鹿油的腥气,“你画的路,走不了人。”

林深一愣,借着火光捡起白天撕了的桦皮画。碎皮片上,那团橙红竟慢慢显出水纹,纹里浮着张脸——是父亲,老人攥着他的油画刀,骂他“放着好好的山水不画,学那些野路子”,唾沫星子溅在画纸上,混着咳出的血,也是这吓人的橙红。

“破心中贼易,破山中贼难啊……”他喃喃着,话音未落,苏河一把抢过桦皮,直接扔进火堆。“烧了干净!”女护林员的声音发颤,“林深,你画的不是地图,是你爹的影子!”

火苗腾起来,舔着碎桦皮。林深转头看李默,盲琴师的瞳孔里映着万千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周教授信里写的“心体光明”——那时他还在美院,老教授总说“心外无物,画由心生”,他当是句空话,此刻却觉得那火星子全落进了心里。

黎明前最冷的时候,李默的琴弦断了。盲琴师没捡,反倒按住林深的手,按在松木琴箱上。“你听,”他把脸颊贴在木板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昨夜那场火,靛蓝在哭呢。”

林深屏住呼吸。琴箱的震动顺着掌心往上爬,混着远处江水的轰鸣。李默抓着他的手往左边移:“铬黄在这儿尖叫,跟巴图的猎哨似的。”又往下按了按,“赭石沉在底,吼得跟熊瞎子似的。”

突然,断弦“啪”地抽在林深手背上,血珠沁出来,滴在松木纹里。

“群青化成了鹰!”李默的声音陡然拔高。

林深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掌下的震动竟和脚下的山地脉跳得一样快,再看那血珠在木纹里晕开的痕,弯弯曲曲,分明是路线图上最险的虎跳峡!他疯了似的扒开火堆余烬,抓过根炭条,在烧焦的桦皮背面划起来。这次没敢用颜料,只画些黑折线,从断崖往河湾去,像地震时测震仪上的波纹。

乌玛额尼拄着鹿骨杖走过来,接过焦黑的树皮。老人摸了摸那些折线,突然举起杖敲向岩壁:“山神开眼了!这路能走!”

暴雨是后半夜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桦树皮上,噼啪作响,像谁在使劲敲鼓。队伍刚到虎跳峡,巴图背着只刚出生的鹿羔,脚下一滑就跌进了激流。

“巴图!”苏河的惊呼被雷声劈成两半。林深急得往前冲,腰间的颜料罐不知被什么挂了下,“哐当”几声全摔在地上。群青、藤黄、赭石混着雨水往江里流,顺着山岩往下淌,刚好泼在巴图身边。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些被雨水冲开的色带,竟在岩石上积成道缓坡,巴图踩着湿滑的色块,一咬牙就爬了上来。

“是颜料……颜料救了他!”苏河扑过去抱住巴图,声音抖得不成样。

林深跪在泥里,看着自己染成彩虹的左手。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江面,他忽然懂了李默说的“听画”。原来色彩都有自己的骨头和血,他这画画的,不过是帮它们生出来。暴雨还在往下灌,把他刚才画的“救援图”冲进江里,可那团混沌的水墨竟引来鱼群,成千上万的鱼聚在一起,摆成个箭头,直指向对岸的滩涂。

“心外无物?”林深对着怒江大笑,雨水灌进嘴里,又苦又涩,“原来物即是心!”

乌玛额尼在新搭的撮罗子前烧了堆火,说是要举行树皮仪式。老人从鹿皮袋里摸出燧石刀,在林深左手食指上划了道小口,血珠滴进盛着桦皮汁的木碗里,墨色顿时鲜活起来。

“用这个画。”乌玛额尼把碗推过来,“鄂温克的规矩,血画的路,走不丢。”

林深攥着手指,往碗里蘸了蘸。当指尖落在桦树皮上,他忽然觉得那些线条有了劲,峡谷的弯因血的黏稠抖了抖,河滩的平因血的温热展了展,每道痕都带着心跳的节奏。

萨满走过来,把鹿血抹在他空荡荡的右臂袖管上。“接骨木发了新枝,老树干就该当柴烧。”老人的声音混着火苗的噼啪声,“过去的事,该烧的就烧了。”

迁徙队伍动身那天,林深挑了张画得最用心的树皮地图,扔进火堆。火焰“腾”地窜起来,吞噬那些线条时,他好像听见父亲在叹气——那年他在威尼斯双年展,老人站在他的抽象画前,背着手说:“画匠一辈子,不过是为美殉葬。”

可此刻,听着鄂温克人踩着他画的路往对岸走,听着苏河教孩子们辨认树皮上的标记,林深忽然明白:美不是坟,是活着的路标。

李默的琴声在云杉林里响起来时,林深正在河滩上发呆。盲琴师换了把琴弓,用的是他扔了的画笔,松香混着钴蓝颜料粘在弦上,拉出的调子带着股矿物的腥气,像长白山的石头在唱歌。

苏河抱着捆烤干的树皮地图走过来,分给路过的族人。每卷地图的边角都烙着个红印,是林深的左手血指印,一串一串的,像通往春天的路碑。

最后一只驯鹿过了河,林深突然扒掉衬衫,冲向河滩。江潮刚退,露出湿漉漉的河床,他用断臂的残肢蘸着没干的火山灰,在泥地上画起来。他画了数百头鹿,在靛蓝的波涛里往前奔,有的鹿断了角,角上却停着鸟,鸟嘴里衔着松针,嫩得发绿。

“山神收图咯!”乌玛额尼站在崖上喊,声音惊飞了一群麻雀。

潮水漫过来时,林深站在画中央,看着那些色彩在水里化开来,变成一条一条的鱼,往上游游去。

迁徙队伍到夏牧场那晚,林深坐在火堆旁翻看着剩下的树皮地图。月光从撮罗子的缝隙钻进来,照在一张地图的背面。他忽然发现,被雨水泡过的血指印,竟连成了只鹿的形状,鹿额头上有个圆斑,像只眼睛。

“这是……”林深刚要开口,乌玛额尼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扑通”跪在地上,老泪淌了满脸。“是额吉娜……是我女儿的胎记啊!”

火堆“噼啪”爆了个火星,老萨满的鹿角帽在岩壁上投下老大的影子,像要把整个春天都吞进去。林深捏着那张树皮,只觉得手心的血印烫得厉害,仿佛有只鹿正在里面,要挣出来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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