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鹿铃碎雪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106章:鹿铃碎雪

迁徙队伍的鹿铃在暴风雪中碎成冰碴。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雪片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脸颊时带着刺痛。林深裹着厚重的犴皮袍子,左手指缝里嵌满松脂与炭灰凝结的硬痂,那是连日来绘制树皮画留下的痕迹。鄂温克人的驯鹿群像被天神抽去骨头的云絮,原本温顺强壮的它们,一夜间竟倒毙十七头,僵硬的尸体在雪地里排成歪歪扭扭的线。老萨满的祭鼓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尘,鼓槌敲下去,只发出沉闷的呜咽,再也没有往日的清亮。

“山神发怒了!”族长吉雅的刀尖指向林深怀里的树皮画匣,寒光在雪地里闪了一下。“汉人用邪术刻了冰裂纹,冻死了我们的鹿!”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身后的族人也跟着发出愤怒的嘶吼,手中的猎刀和骨杖纷纷指向林深,像一片冰冷的森林。

一、死亡图腾

倒毙的驯鹿躺在雪地里,鹿角支棱着,像烧焦的枯枝,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林深跪在最大的一头雄鹿旁,它的眼睛还圆睁着,里面凝着两丸冰蛋——那是未流出的泪,在极寒中冻成了琥珀色的琉璃珠子,映着灰蒙蒙的天。

“画它。”苏河突然踹开他膝边的雪堆,积雪溅在他的脸颊上,冰冷刺骨。“用你那些鬼画符,画它怎么死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悄悄在他身后垫了块驯鹿皮,防止他冻僵在雪地里。

炭笔触到鹿腹时,林深听见皮肉下传来细微的冰裂声,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碎裂。死亡的气息钻进鼻腔,带着淡淡的腥甜,竟与童年书房里陈年宣纸的霉味重叠。他想起父亲逼他临摹《溪山行旅图》时说的话:“画山水要见骨,骨就是山的死态。”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戒尺比山骨更硬。

此刻他终于懂了:所有生命的骨架,都是死亡提前拓下的印痕。他的左手在颤抖,炭笔在桦树皮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线条,勾勒出鹿肋骨的形状,那些线条越来越密,竟与他记忆中冰河的裂纹重合。鹿眼的冰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照亮了树皮上的纹路,像幅提前画好的死亡地图。

二、树皮血祭

老萨满阿穆尔剜出雄鹿的心脏时,血还没完全冻透。那团暗红的脏器在雪地上微微跳动了三下,溅出的血珠滚落在雪地里,凝结成一颗颗小小的赤玉。族人们将林深的树皮画铺在血泊中,兽血立刻沿着冰裂纹的沟壑蔓延,将他之前画的《黑龙江暗流图》染成一幅诡异的星象谱,每道血线都对应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星。

“阳明先生说‘心即理’,”林深突然嘶喊起来,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可这鹿心里装着什么理?”他的左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落在树皮上,与鹿血融为一体。

老萨满的骨刀悬在半空,刀尖滴落的血在树皮上洇出王阳明《传习录》的残句:“你未看此花时……”后半句刚要显现,就被狂风撕碎,散在雪地里不见了。苏河猛地夺过骨刀,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掌心,将流血的手按向树皮:“花和鹿都是祭品,理在血里!”她的血与鹿血、林深的血混在一起,在树皮上开出一朵奇异的三色花。

林深看着那朵花,突然想起周教授信里的话:“心学不是空谈,是要在血里火里滚过的。”他伸出左手,轻轻按在苏河的手上,两人的血在树皮上交融,那些模糊的星象突然变得清晰,像张指引方向的罗盘。

三、盲琴师登场

篝火快要熄灭时,雪雾里缓缓浮出一架爬犁。爬犁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前行,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爬犁上堆着劈好的桦木柴,柴垛顶上坐着个抱月琴的瞎子,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边。琴颈裹着褪色的蓝印花布,上面还沾着些雪粒,两根弦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李瞎子又来卖唱了!”几个不懂事的鄂温克孩童抓起雪团砸过去,雪团落在瞎子身上,他却一动不动。

瞎子没有躲避,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弦。“铮”的一声,裂帛般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可就在那噪音里,林深却听出了冰层开裂的韵律,与他画在树皮上的纹路惊人地相似。他怀里的树皮画突然震颤起来——未干的血迹在琴声里重新流动,像有了生命,渐渐凝成《传习录》中被狂风撕碎的后半句:“……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

李默的盲眼转向林深的方向,眼珠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听见了吗?雪在吃琴弦。”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琴音时而低沉如闷雷,时而尖锐如冰裂,“就像痛苦在吃你的心,但只要心还在跳,就能弹出声来。”

林深的左手突然不再颤抖,他摸出块新的桦树皮,在琴声中开始作画。这次他画的不是死亡的驯鹿,而是跳动的心脏,用炭笔勾勒出的轮廓里,渐渐填满了雪的白、血的红和琴音的灰。

四、炭火涅槃

深夜,林深在柴垛后逮住了偷树皮画的李默。瞎子正把那幅血花树皮画往火堆里塞,火焰舔舐着边缘,将血纹烧成焦黑的颜色,焦黑的树皮蜷曲起来,竟形成鹿角的形状。林深怒火中烧,挥拳就要打过去,却听见李默轻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传习录》说‘身之主宰便是心’——你这画的心在树皮里憋死了!”

暴雪吞没了两人的厮打声,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两人滚进雪窝时,燃烧的树皮碎片在空中翻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灰烬落在李默的琴筒上,烫出龙鳞般的焦痕。林深突然愣住了:那焦痕的纹理,竟与他梦中冰裂纹教堂的墙壁一模一样,每片“龙鳞”都对应着一块剥落的砖。

“用这个画!”李默抓起一块滚烫的炭块,不由分说地按进林深的左手。灼热的疼痛让林深几乎叫出声来,可他却死死攥住了炭块,“疼才能通灵!”瞎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林深在雪地上翻滚,左手的炭块在雪地里划出长长的弧线,烫出的水汽与雪花交融,形成一片朦胧的白雾。他在雾中看见父亲的脸,父亲正用戒尺抽他的手:“画画要静,不能急!”可他现在一点也静不下来,左手的疼痛让他无比清醒,炭块在雪地上画出的弧线越来越流畅,像条挣脱束缚的龙。

五、桦皮婴啼

迁徙的第七日,风雪稍停,一个孕妇在桦皮帐篷里临盆。产妇的哀嚎声与垂死驯鹿的呜咽声重叠在一起,让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里。新生的婴孩浑身青紫,像块被冻透的玉石。接生婆用雪搓揉婴儿后背时,林深在帐篷角落摊开最后一块桦树皮。左手的炭块灼穿了树皮的皮质,焦烟混着浓重的血腥味钻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画不出婴孩的脸,无论怎么努力,炭笔在树皮上只涂出一团混沌的墨影,像片未散的雾。产婆突然尖叫起来:“娃儿左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婴儿的左手仅有两根手指,蜷曲着,像只冻僵的鹿崽蹄。

李默的琴声突然破帐而入,弦音里带着冰碴的锐利:“六指能弹琴,两指就不能画画?”他的琴筒上还留着龙鳞般的焦痕,在火光中闪着微光。

林深看着那团墨影,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用左手仅剩的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在墨影旁画了棵桦树,树干只有两根枝桠,却长出了茂密的叶子。婴儿突然停止了哭泣,小小的两指握住了他的炭笔,在树皮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道初生的阳光。

六、冻土新生

林深冲出帐篷,将灼热的炭块按在雪地上。滋滋的声响中,雪水迅速融化,露出下面黑色的冻土。他跪在地上,用手刨开冻土,把接生婆递来的婴儿胎盘埋进黑泥里。当左手插进冰寒的腐殖层时,指骨的剧痛中突然浮现出周教授信笺上的话:“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在石棺中照见心镜……”

胎盘入土的裂响惊动了鹿群,幸存的白驯鹿突然仰头长鸣,声音清亮如笛。李默的琴弦“铮”地一声崩断,断弦像道闪电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如同一道新生的冰裂纹。

“成了!”老萨满阿穆尔突然跪倒在地,指着白驯鹿湿润的眼瞳,“山神收了祭品,赐我们活路!”族人们纷纷跪倒,对着白驯鹿叩拜。林深低头,发现埋胎盘的冻土竟钻出一簇火红的桦树茸,像朵在雪地里燃烧的花。

迁徙队伍重启时,林深将桦树茸捣成猩红的汁液。他在白驯鹿的脊背画下第一道血线,鄂温克人沉默地注视着,没有人再质疑。当李默用断弦奏出破碎的长调,鹿群踏雪的节奏突然变得齐整——像一串重新接续的玛瑙项链,碾过冻土下的春天。

苏河把断弦塞进他染血的左手:“心火比炭火烫,记住了?”她的掌心还留着之前划伤的疤痕,与他的伤口在阳光下泛着同样的光泽。

林深握紧弦丝,弦上的冰碴割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次他看清了疼的形状:像未干的颜料从锡管里挣扎而出,在天地间拉出一线初阳的金黄。那金色顺着他的手臂蔓延,钻进心脏,在那里种下了一颗会画画的种子。

他知道,无论左手有几根手指,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雪,只要这颗种子还在,他的画就永远不会停止生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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