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桦皮图腾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一百零五章:桦皮图腾
一、春汛与心魔
黑龙江的冰裂声像骨头在重生,咔嚓、咔嚓,每一声都带着新生的脆响。林深跪在河岸,左手攥着浸透松脂的桦树皮,树皮边缘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痒。浮冰在激流中撞击,迸溅的碎光如钻石般闪烁,晃得他睁不开眼。苏河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正用猎刀削柳条,刀锋刮过树皮的沙响让他右臂幻痛骤起——那痛感不再是钢针穿刺的尖锐,而是春草钻破冻土的酥痒,沿着空荡荡的袖管一路蔓延到心脏。
“周老头说心外无物,”苏河突然劈断柳条,断口处渗出嫩绿色的汁液,“那你盯着空袖管发什么愣?”她的鹿皮靴碾过落在脚边的桦树皮,将那些画着残肢的草图踩进泥里。
林深不答,只是将手中的桦树皮浸进河水。昨夜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用断臂蘸朱砂,在冰面画满扭曲的手臂,那些手臂长短不一,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伸展,像在抓什么东西。醒来时褥子上全是撕碎的桦树皮,纤维挂在他的断肢疤痕上,像层细密的蛛网。此刻河风卷起碎皮,如千百只白蝶扑向对岸的鄂温克营地,萨满的鼓声正随炊烟升腾,咚、咚、咚,敲得人胸腔发麻。
他突然抓起块赭石,在湿润的桦树皮上画苏河的侧影。她的颧骨很高,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像片落在脸上的枫叶。画到她的眼睛时,林深的左手停住了——那双眼睛里映着他空荡的右袖,竟带着种悲悯的温柔,和医院里那个总偷偷给他塞糖的护士很像。
二、桦泪笺
老萨满的孙女其其格蹲在林深面前时,他正对着河水中的倒影发呆。七岁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像两簇燃烧的火苗。她摊开掌心,琥珀色的桦树汁已凝成泪滴状,在阳光下透着蜜色的光。“阿爷说,春天的桦树会哭,”她用沾着树汁的指尖在林深断臂处画圈,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你心里也有棵树在哭。”
林深触电般缩回手,树汁在疤痕上留下透明的印记,像道未愈合的伤口。童年书房的记忆突然涌来:父亲用戒尺抽他握笔的左手,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宣纸上,晕成丑陋的黑斑。“范宽的雨点皴要腕力!手抖就蘸松节油!”松节油灼烧伤口的刺痛,与此刻桦树汁的清凉重叠,形成奇异的冰火两重天。他猛地抓过身边的桦树皮,咬破舌尖将血滴进其其格捧着的树汁里。
血与汁在树皮纹理间游成红蛇,蜿蜒出枝状图腾——分叉的枝桠上结着冰晶,根部却冒出嫩绿的芽,正是冰河图腾的春之变体。其其格拍手笑起来,辫子上的红布条扫过林深的手背:“山神接收到你的信啦!”她指着远处的雾凇林,那里的树挂确实像极了树皮上的图腾,“树会把你的话带给春天。”
林深摸着那道红蛇般的图腾,突然觉得右肩的幻痛减轻了。他想起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或许痛与不痛,真的只在自己怎么看。
三、鼓声剖心
其其格偷走林深的血桦皮时,他正在画冰层下的鱼群。女孩像只小松鼠,抱着树皮窜进了雾里,辫梢的红布条是最后消失的颜色。
当夜,鄂温克营地篝火冲天,松脂火把将夜空染成橘红色。林深循着鼓声找过去,看见老萨满阿穆尔将血桦皮覆在神鼓上,鼓槌落下时,每声鼓点都震落细碎血珠,在火光中划出红色的弧线。他冲进人圈时,正看见鼓面图腾在火光中蠕动——那蛇形纹竟与他在画室撕毁的《春山图》题跋同源!只是画上的题跋是黑色的,此刻在鼓声中活过来的,是带着体温的红色。
“商业画廊的毒还没排净?”苏河的嗤笑被鼓声吞没,她靠在棵松树上,手里把玩着片桦树皮,“画里的山哪有真山实在。”
林深却僵在原地。鼓点像把小锤,锤进他的太阳穴,敲得记忆里的画面纷纷碎裂。经纪人将红酒泼向《春山图》的场景浮现眼前,紫红色的酒液在青绿色的山涧蔓延:“什么王阳明心学!买家要的是青绿山水!”靛蓝与石绿在火焰中蒸腾,突然化作桦皮上的血蛇,猛地咬住他的喉咙。林深剧烈咳嗽起来,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堵在气管里,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涌上舌尖。
“他快被心魔抓住了!”其其格的声音穿透鼓点,女孩突然扑过来,将一碗桦树汁泼在他脸上。清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林深打了个激灵,看见鼓面上的血蛇正被鼓点震成碎片,重新组合成松针的形状。
老萨满停下手,鼓面的血珠还在微微颤动:“心画通神,也通魔。”他的骨杖指向林深的胸口,“你得自己选,让它长松针,还是长毒牙。”
四、断臂植春
林深在河滩刨出三丈深坑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冻土很硬,他的左手磨出了血泡,断肢处的疤痕被汗水浸得发疼,却感觉不到累。
“周教授寄的澄泥砚呢?”他嘶吼着将颜料罐砸进坑里,钛白、群青、赭石在月光下流淌成毒河,泛着诡异的光泽。这些曾让他引以为傲的颜料,此刻看起来像堆毒药。最后他捧出血桦皮覆其上,树皮在颜料中慢慢舒展,像条濒死的鱼在呼吸。
苏河扛着铁锹冷笑走来,靴底碾过地上的颜料管:“埋了颜料就能斩心魔?”她的语气带着嘲讽,却还是将铁锹递给了他,“要帮忙吗?”
填土时,林深摸到腰间的猎刀——那是吉雅送他的,刀柄缠着鹿筋。寒光闪过,左臂鲜血喷溅在刚填平的土坑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血珠渗入处,竟有嫩芽顶破染血的泥土——是其其格昨天撒下的偃松籽!他踉跄跪倒,断臂处渗出的血与左臂的血汇合,共同浇灌着破土的新绿。恍惚间,周教授吟诵“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的声音在河谷回荡,林深突然明白,这花不是在土里开的,是在心里。
苏河用鹿筋绳给他包扎时,动作很轻。“疯子。”她骂了句,眼眶却红了,“下次想种花,提前说一声,我给你找锄头。”她从怀里掏出块烤狍子肉,塞到林深嘴里,油脂的香气混着血腥味,竟有种奇异的温暖。
五、春山新臂
其其格用桦树皮包扎林深左臂时,血已浸透三层树皮。女孩的动作很认真,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阿爷说血是通灵的墨,”她将混血的泥土抹在绷带上,泥土里还混着松针和草籽,“但萨满鼓不喝贪婪的血。”
林深怔怔看着绷带——血渍晕染的纹路,纵横交错,恰似他在故宫博物院见过的那幅《溪山行旅图》残本,只是残本是墨色的,他的是红色的。记忆里父亲指着残本说:“真正的好画,都带着创作者的血温。”那时他不懂,现在看着绷带上的山水,突然懂了。
暴风雨在凌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上,噼啪作响像在放鞭炮。林深冲向河滩,见埋颜料处已长出七株偃松,幼苗在风雨中摇晃,却没倒下。新生的松针接住雨滴,在他左掌心积出微型水镜。镜中倒映出不远处的教堂废墟——那是早年传教士留下的,残壁上他昨天涂抹的血字“心即理”正被雨水冲刷,墨色却愈显狰狞,像在抗拒被洗净。
林深在雨中撕开绷带,血珠顺着手臂流下,滴在教堂的青石板上。染血的桦树皮落入泥泞,他捡起苏河遗落的柳条刀,小心翼翼地剐下教堂墙壁的百年苔藓。青苔很薄,带着湿润的土腥气,混合血泥在掌心揉搓,竟调出比任何矿物颜料更浓郁的苍绿,像初春冻土里刚探出头的草芽。
左手五指插进泥浆,在倾颓的圣母像腹部涂抹。没有章法,没有构图,只有暴雨冲刷出的沟壑与苔血交融的漩涡。当苏河举着熊皮伞出现时,墙壁已浮现朦胧山影——断臂的圣母怀抱一座滴血的春山,山脊线正是他右臂截肢处的疤痕形状,曲折却坚定。
“左手也能画雨点皴,”林深将残存的苔血抹在苏河脸上,她的鼻尖沾着点绿色,像只受惊的小鹿,“只要血够烫。”苏河没躲,伸手抹掉他脸上的雨水,指尖划过他的眉骨,带着猎刀磨出的茧子。
六、桦皮鼓
雨停时,其其格送来新制的桦皮鼓。鼓面绷得很紧,是用驯鹿的油皮做的,中央烙着林深的断臂春山图,边缘却有一圈朱砂点——老萨满用周教授寄的矿物颜料混着鹿血绘制,红得发亮。林深以指叩鼓,震动从左臂直抵胸腔,像有股暖流在血管里游走。
他忽然想起昨夜梦里的场景:父亲折断他所有画笔后,竟用断笔蘸血在《溪山行旅图》上补了一株偃松,松针的方向,正对着窗外的远山。那时他以为父亲在毁画,现在才明白,那是种笨拙的指引——真正的山水,从来不在纸上,而在心里,在走过的路上,在流过的血里。
苏河突然敲响鼓槌,咚——鼓声在河谷里回荡,惊起一群水鸟,它们掠过刚放晴的天空,翅膀划出的弧线,像极了林深画里的山脊。其其格拉着他的左手,围着鼓跳舞,她的红布条辫梢扫过鼓面,震落的朱砂点落在林深的手背上,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林深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还留着苔藓的绿、血的红、泥土的黄。他知道,新的画笔,已经握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