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桦泪成画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一百零七章:桦泪成画
一、逆纹之罪
迁徙队伍的桦皮船在额尔古纳河拐弯处搁浅时,河风正卷着冰碴子抽打船身。林深的左手被粘稠的树浆牢牢粘在画板上,赭石色的颜料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桦树皮上晕出深浅不一的斑块。
鄂温克老人乌力罕拄着驯鹿骨杖走过来,他的鹿皮袄上沾满经年的树油渍,散发着松脂与皮革混合的腥气。老人一把扯开林深与画板粘连的左手,褐黄的树浆顺着树皮裂缝滴落,在他刚勾勒出的鹿群轮廓上烫出焦黑的痕迹,像被火钳烙过一般。“山神的皮肤要顺纹剖!”乌力罕骨节粗大的手指戳向树皮内侧的脉络,那些银白色的纤维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你这逆纹画法,是在跟山神较劲,要招雷劈的!”
林深沉默地抠掉掌心干涸的树浆,树皮纤维嵌在指甲缝里,带来细碎的刺痛。昨夜他在篝火旁用牙齿撕开桦树皮,想试试周教授信中所说的“格物致知”——当牙齿咬开逆着纹理的树皮时,纤维断裂的锯齿状裂痕突然让他浑身一震,那形状竟与教堂冰裂纹墙壁如出一辙,连最细微的分叉角度都分毫不差。此刻这叛逆的纹路在画板上蜿蜒如蛇,已经吞吃了半只鹿角的线条,让那只驯鹿看起来像少了半片灵魂。
苏河拎着水桶从河滩回来,看见林深对着画板发呆,将一块冻硬的烤狍子肉扔给他:“老乌头的话别往心里去,他上次还说我扎的鹿哨会引来狼群呢。”她蹲下来端详那幅画,指尖轻轻划过逆纹形成的裂痕,“我倒觉得这样好看,像鹿在雪地里跑,蹄子踩碎冰壳的样子。”
林深咬了口狍子肉,油脂的香气混着树浆的涩味在舌尖散开。他突然抓起画笔,顺着那些焦痕继续画下去,逆纹在他笔下愈发张扬,像在宣告一场无声的反叛。
二、血砚惊魂
篝火舔舐夜幕时,火星子噼啪作响,将周围的桦树影投在帐篷上,像一群跳舞的鬼影。林深掏出周教授临终所赠的澄泥砚,砚台边缘已经磕出了缺口,却更显温润。他往砚台里加了些雪,用鹿角刀柄研磨朱砂,红色粉末在雪水中渐渐化开,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这方砚台浸透了迁徙途中的雨雪,泥胎深处竟沁出缕缕血丝,与朱砂混在一起,让颜料变得格外诡异。当他用左手蘸取颜料时,砚底突然泛起涟漪,隐约浮出父亲的脸——还是童年书房里那个举着镇纸的暴怒模样,眼镜片后的眼睛像淬了冰:“范宽的雨点皴要腕力!你这左手画的是鬼画符!”
“破心中贼……”林深喃喃着,突然将砚台狠狠砸向火堆。铁釜被砸得叮当响,腾起的猩红烟雾中,竟幻化出萨满击鼓的身影,鼓面上的纹路与他画板上的逆纹惊人地相似。
乌力罕不知何时站在帐篷门口,他一把夺回正在燃烧的砚台,用雪扑灭上面的火苗,冷笑一声:“汉人的石头会吃魂!早该扔进冰窟窿里冻着。”他用刀刮去砚台表面的焦痕,那些血丝般的纹路却愈发清晰,像有生命般在泥胎里流动。
林深看着那方砚台,突然想起父亲把他的画撕成碎片时的场景,那时父亲说:“艺术不能当饭吃,学鉴定才是正途。”可此刻握着画笔的左手却在发烫,仿佛有股力量在催促他画下去,画那些父亲永远不会理解的线条。
三、雷雨皴法
暴雨在凌晨突袭营地,像天神打翻了水桶,哗啦啦的雨声淹没了一切。林深蜷缩在漏雨的熊皮帐篷里,看着雨水从帐篷顶的破洞漏下来,冲垮了他刚用朱砂画成的鹿群。颜料顺着桦树皮的沟壑流淌,与渗出的树浆融合成琥珀色的泪痕,像桦树在无声哭泣。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左手,就着雨水在帐篷内壁涂抹。指尖触到冰凉潮湿的帐布时,童年临摹《溪山行旅图》的肌肉记忆突然苏醒,那些早已刻进骨子里的笔触下意识地流淌出来。但这一次,他故意逆着雨势拖出陡峭的笔触,雨水冲刷形成的淡痕与浓彩交错,竟在布面皴擦出雷霆劈裂山崖的肌理,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乌力罕掀帘进来时,雨水顺着他的斗笠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林深正用断臂抵住帐布稳定身体,牙齿咬开最后半管群青颜料,蓝色在湿布里晕开,像暴雨中的夜空。
“山神发怒了!”老人看着帐布上那些癫狂的蓝紫色裂痕低吼,斗笠扔在地上,露出满是皱纹的脸,“你看这纹路,全是拧着的,是在跟天地较劲!”
林深没有停手,左手的画笔在帐布上飞舞:“老乌头,你看这雨,它会顺着山势流吗?不,它想怎么流就怎么流。画也一样。”他指着那些被雨水晕染的线条,“这叫雷雨皴,是额尔古纳河的山教我的。”
乌力罕愣住了,他看着帐布上那些狂野的线条,仿佛真的听到了雷声在山谷里回荡。他突然叹了口气,转身从怀里掏出块桦树皮,递给林深:“用这个垫着,别把颜料蹭到熊皮上。”
四、火塘审判
迁徙队停驻白桦林那夜,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银网。林深被两个鄂温克青年押到火塘前,火苗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像在审判他的灵魂。
乌力罕展开那块被“亵渎”的熊皮帐篷,群青与朱砂皴染的裂痕在火光中如活物般搏动,那些逆纹在光影里扭曲,像无数条挣扎的蛇。女人们抓起烤热的桦树皮砸向他,树皮带着火星落在他脚边:“逆纹画招来暴雨!毁了三船鹿茸!”“把他赶出队伍!”“让山神惩罚这个不听话的汉人!”
林深突然挣脱押着他的人,抓起一根燃烧的柴枝,在审判他的空地中央画了个圈。火焰舔过地上的苔藓,形成焦黑色的线条,像道不可逾越的界限。圈内,他用柴枝快速勾勒出帐篷上临摹的《溪山行旅图》轮廓;圈外,他凭着记忆画出用雷雨皴法创作的新山脉,线条狂野而自由。
“范宽画的是宋朝的山,”他将柴枝狠狠戳进焦土,火星溅起老高,“那是他心里的山。可鄂温克的山,该有驯鹿蹄印的坑,该有萨满鼓声震落的雪,该有我们走过的每一步路!”
火星迸溅到乌力罕的鹿皮靴上,老人却一动不动。他弯腰抓起一把湿泥,走到帐篷布前,用手指蘸着泥,小心翼翼地抹在那些狰狞的裂痕间。泥色覆盖了张扬的群青,却让朱砂的裂纹更加鲜艳,像伤口上结的血痂,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画得太吵了,”乌力罕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山是安静的,得让它喘口气。”他指着那些被泥覆盖的地方,“这里可以画几棵倒木,让驯鹿歇歇脚。”
人群安静下来,没人再喊着要赶走林深。苏河走到林深身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桦树皮:“老乌头这是给你提意见呢,笨木头。”
五、桦泪笺
黎明前的河滩格外安静,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像首温柔的摇篮曲。林深裹紧袍子在河边散步,却意外发现一头倒毙的母驯鹿,它的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初露微光的天空。
母驯鹿的肚子鼓鼓的,林深伸手摸了摸,感觉到里面有微弱的动静。他用猎刀小心地割开母鹿肚腹,一只未足月的幼崽露了出来,头颅抵着冰层,像要钻回大地母亲的子宫。林深心里一酸,用桦皮桶接住汩汩流淌的羊水,又混入随身携带的捣碎的赤铁矿粉——迁徙路上收集的各种矿物颜料在血色羊水中晕开,竟形成比朱砂更沉郁的绛红,像凝固的血。
他在最光滑的一块桦树皮上记录这场死亡。左手因为持续作画而痉挛颤抖,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在树皮上,与颜料混在一起。可奇怪的是,颤抖的笔触却让幼鹿的轮廓有了胎动的韵律,仿佛那小生命还在母亲腹中轻轻蠕动。
乌力罕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根编鹿哨用的熊筋绳。老人沉默地看着林深作画,突然走过去,割断自己辫梢系着的熊筋绳,蹲下来捆住林深抽搐的手腕。绳子勒得有些紧,却奇异地稳住了他的手。
“山神收走你的右手,”老猎人将熊筋绳在林深腕上系了个漂亮的结,“是让你用左手画出生死相通的路。”他指着那块桦树皮上的画,“这颜色,像太阳刚出山时的朝霞,也像鹿妈妈生崽时流的血。”
林深看着自己被捆住的左手,突然觉得那束缚里藏着一种力量。他继续画下去,绛红色的颜料在桦树皮上流淌,像一条连接生死的河。
六、雨过天晴
迁徙队拔营时,林深抱着那块染血的桦皮画,走到母驯鹿的坟冢前,轻轻将画埋了进去。他想用这种方式,送这对母子最后一程。
乌力罕却叫住他,老人走到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前,用猎刀在树干上划了道口子,新鲜的树皮内侧立刻渗出清亮的汁液,像桦树的眼泪。“鄂温克人用桦泪写信,”老人用刀尖挑起一滴浆液,滴在林深的掌心,“你的画里还缺这个。”
林深看着掌心那滴晶莹的桦泪,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夜,他在新搭的帐篷里,用桦泪调和收集的矿物颜料,在崭新的桦树皮上重绘雷雨中的山脉。树泪让群青颜料产生了奇妙的冰裂效果,像极了河面初融时的景象;朱砂却像血脉般渗透进纤维,让那些山脉有了跳动的心脏。
乌力罕摸着画上闪电的纹路,粗糙的手指在树皮上轻轻滑动,突然点了点头:“这次的纹路顺了。”他指着那些由桦泪形成的冰裂纹,“你看,它们在跟着山的脉络走。”
林深望向迁徙队伍前方,萨满的鹿角帽在月光下摇晃,帽檐上的铜铃随着脚步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而坚定,竟与周教授的澄泥砚滴落朱砂时的声响频率相同,像在呼应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苏河走过来,递给林深一块新削的桦树皮:“前面的山更陡,有的是东西让你画。”她的脸上沾着点群青颜料,像抹了道蓝紫色的晚霞。
林深握紧那块桦树皮,掌心的桦泪还带着树的温度。他知道,只要这双手还能握笔,只要心里还有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他的画就永远不会结束。雨水洗过的天空格外清澈,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