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分离点
时淮的身影在某天加入到了怪物的行列,只要院长目光所至,他就会跟在谢塔和白六的身边。这份亲昵让她感到恐惧,印象中一直乖巧的孩子变得像怪物一样冰凉,院长啃了啃指甲,坚定认为时淮是被怪物蛊惑了才会变得这样叛逆。
于是时淮每周一次的谈心变成了受洗,院长亲手把他按在水里,等到快要窒息时又拽起来,看着他急促呼吸而引起的脸红,看他因为濒死而涣散失焦的瞳孔,然后再一次将人摁在水池里,进行新一轮的受洗。
每周从教堂回来的时淮都拖着一身水,刘海被撩起,只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水滴顺着脖颈流入胸膛。白六看清那双漆黑的眼底流露出来的是一片平静。又是这样,白六想,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能真的让他变得生动,即使被他们调笑,也只是提高声量,装模作样地生气。
那次耳朵泛红,就像一场莫须有的梦境。
“我说了,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时淮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椅子上,手肘放在椅背,头轻轻搁置在手臂,白六和谢塔是坐着的,他们在玩时淮屋里的国际象棋,而且谢塔马上就要赢了。
他合上眼皮,仍由水滴顺着发丝落下。
“时淮,你想离开这里吗?”白六突然问道,他看着时淮苍白的脸,又想起谢塔身上若隐若现的菌菇味,带着刺鼻的血腥。
要离开这,离开这个仿佛要吃人的地方。
时淮手指动了动,他眉毛往上挑了一下,睁开一只眼,像小憩时偷看人类的猫一样,扫了白六一眼,又闭上眼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他缓缓说道。
他属于哪?时淮在心底扪心自问,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家,母亲狰狞憎恨的面容就在眼前,只要闭上眼,就能看清她,看清她在火焰中扭曲的面容,愤恨的眼神,还有那不甘的言语。
他的母亲好像不爱他。
可是在那诡异摇晃的火舌中,母亲的面容又温柔了起来,枯槁粗糙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和柔顺的头发,他有一双被母亲喜爱的眼睛,在梦里,母亲总会亲吻他的落泪的眼,然后柔声喊他的名字,用着世上最好听的声音给他唱安眠曲。
......母亲好像又爱他。
在大火中,所谓的港湾不复存在,所谓的家成为一片灰烬。
他带着遗物竭尽全力地奔跑,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也只有他。直至记忆中的一切都遗弃在了身后。
时淮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有些事情之所以会成为过去,是因为他早已经路过那场梦。
唯有往事不可追忆。
......
“我看见了!”一个小孩缩在院长的后面,他的脸上带着畏缩和兴奋,接连咽了好几下口水,才颤颤巍巍地举着手,指向白柳:“我看到他在和那个男人做一些奇怪的交易,他帮那些大人做坏事,我看到了!那些大人还给他钱!”
“你做了这件事吗!白六!”院长严肃地看向他,站在不远处的时淮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上头那些投资人快要没命了,他们急切地需要更多的血液,而那血液的源泉正是被他们视为怪物的谢塔。
白六无法接受。
他要离开,带着谢塔离开这座福利院。而离开需要大量的金钱。
所有的动机,都是为了带谢塔离开。
时淮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眼底是一片淡漠,好像这场闹剧从始至终都不关他的事。他没有任何解释,解释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当然他做的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老师只是在恐惧他而已——恐惧他这个成天和谢塔混在一起,变得越来越阴森恐怖,喜欢看血腥故事,总是用一种看待宰牲畜的眼神看着其他人的古怪小孩而已。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要被惩罚,但白柳还有心情去批判这些老师的惩罚手段,无非就是那几样。
但在老师过来抓住白柳的臂膀,想要把他拽走的时候,谢塔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和语气是万年不变的平淡:“是我让他做的。”
这下这些老师就彻底炸锅了,比起白柳来,她们更恐惧的当然是少言寡语的谢塔,她们把谢塔团团围住,中间却警惕地隔了一米的空档,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包围圈。
院长谨慎地,畏惧地,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他:“你为什么要让白六做这样的事情?”
她们根本没有怀疑过这件事不是谢塔做的,就像是之前认定白柳有罪的过程一样,干脆又笃定地宣判了他的罪行。
因为他是怪物,白六是和怪物为伍的坏小孩,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谢塔微微侧眼看了一眼被老师们拉扯提起来的白柳,他很突兀地,很轻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在谢塔微笑的那一秒,白柳觉得他的银蓝色眼睛一定会很温柔,很好看地弯起,可惜被头发挡住了,他没能看到。谢塔用当初送书给白柳的那种轻柔口吻认罪了。
他说:“因为我想联系外面的人,然后带着白六跑出去。”
“你怎么敢跑出去!!”院长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你知道你跑出去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吗!已经进入第二轮筛选阶段了!那些投资人没有你的血就不给钱了!”
孩子们惊慌地散开,他们害怕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血?!什么血!他针孔里流的那些血吗?!”
“他果然是个怪物吧!”
院长发现自己说漏嘴之后,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下一秒她恶狠狠地看向谢塔,她拽着谢塔纤细的手腕往教堂那边走。
“你的一切都是这个福利院给的,居然还想逃跑!”院长的愤怒战胜了恐惧,她残酷地判决了谢塔要经受的刑罚,“我觉得我们给你的特权太多了,你该受一些教育了,今晚我要把你关在教堂里受洗!”
说完,她拖着谢塔的手腕就走了。
时淮站在那里,看着一对苦命鸳鸯被迫分开,他看着白六跟着去了,这是要看清谢塔受洗的全过程。
和他一样,都是穿着纯白色的衣物,手举着蜡烛,赤脚站在神像前,仰着头闭着眼,念着祷告词,院长拿着鞭子冷眼旁观。
他们都是一样的。
时淮躲在暗处,手指捏着冰冷的十字架,在心中说道。
他们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邪恶,一样的冷淡,一样的叛逆。
他身上的罪,他身上的恶,他身上的欲,他身上的惰,他身上的妒,他身上的贪,他身上的傲......从出生起,他的脊背就承担了无数种罪。
这是他母亲说的,也是院长所说的。
人出生起就背负了罪孽,唯有在人生漫漫长路中不断祷告,下跪,向神明祷告,死后才能得以解脱。
可是母亲啊,他凭何解脱?
时淮冷眼旁观了谢塔的死,在他的尸体被抛弃在后院的河边时,他举起十字架,再次亲吻,心中不断向神祈祷。
——祈祷院长,在不久地将来死去。
他垂下眼,看着白六沉入水底,看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最后陷入平静。
他望着平静的水面许久,久到瞳孔开始发散,眼前不断闪回他像个懦夫逃跑的那个雨夜,路上的河流也是如此,被雨水激起涟漪,最后陷入沉寂。
想起曾经慈眉善目的农民为了一己私欲把孩子丢进大海里,也是那样,把人捆在石头上,丢入海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时淮不受控制地往上走前几步,身子在快要俯下去要坠入海底的时候,白六带着谢塔爬了上来。
他看着面前俯身下来跟他对视的人目光呆滞,眼神迷离落不到实处,轻声喊了一下名字。
下一秒,泛着寒意的手握住他的肩,白六看着眼前状态不对劲的人,上前拽住他的衣角:“时淮…”
未尽的话止于一滴泪中,白六抬头望着他,看着时淮无意识地落泪,看着他俯下身来,抱住他们两个人,耳边是缓慢却有些慌乱的心跳。
他眨了一下眼,抬手抓紧了时淮的一片布料,因为身躯相贴,白六能感受到他小幅度的颤抖,和落在肩头的泪。
——时淮在害怕。
白六心底产生出一股庆幸,庆幸他抓到了时淮流露出来的那缕害怕的情绪。
庆幸时淮是他能抓住的,即将远走高飞却又可以被留住的风筝,拽紧的衣物,是留住他的线。
那天以后,福利院没有谢塔这个人了。院长说他跑了,于是孩子们把恐惧转移到了白六和时淮身上,时淮更加阴郁了,他几乎不怎么说话,看人的时候又回到了初次来到福利院的状态,只要没人和他说话,他就坐在那里,盯着书发呆。
甚至严重到了和白六交谈时,也会不自觉地停下话头,盯着某处开始发散思维。
谢塔没了,但血液必须要有。于是福利院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被拉走抽血,院长借着时淮需要接受神明的洗礼为由抽走了他很多很多的血。
他的脖颈密密麻麻的针孔让人触目惊心,面色也苍白的几近透明,小孩们甚至看得见青色的血管,浓密睫毛下那双死寂的眼睛。
针孔吓到别人的第二天,时淮给自己的脖颈缠上了绷带,白六进门的时候,他两手抓着绷带交叉着往两边疯狂拉扯,像是要把自己的头给勒断一般。
白六终于察觉到了时淮的不对劲。
但他无能为力,也不能离开这里,谢塔还在这,时淮也在这,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在这所福利院里。
时淮需要一个医生。
一段时间后,福利院来了一个新的人,他比白六要大上几岁,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傻子,时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见对方眼底的震惊后皱着眉远离他。
那个叫陆驿站的孩子对上白六就是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不管白六怎么样冷淡面对,他也会笑嘻嘻地凑上去,分食物给他吃,找一些违禁书给他看。
这份热情甚至延伸到了他身上,他看见陆驿站经常在自己身边问东问西,吃的多少也会问一嘴,但是大多时候时淮都听不见他说话。
眼前是不断激起的水花,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火焰灼烧皮肤的滋滋声。还有那张脸,不是谢塔的,就是陌生女孩的,还有母亲一会狰狞,一会和善的面容。
时淮开始在房间里不出门,谁来敲门都不好使,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腿上摊开的书籍发呆。陆驿站敲不开门,就和白六一起翻窗进来,拉着他出门晒太阳,陆驿站还是跟个傻子一样,不仅给白六带书,也会给时淮带面包。
白六再次去河里投喂谢塔的时候,时淮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河边。只不过这次,他跳了下去,等到陆驿站赶过去要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时淮像一个水鬼一样,扒拉着两个人爬上了岸,他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了陆驿站一眼。
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脱力地倒在草地,湿透的绷带让陆驿站看清了被盖住的真相。
清醒之后的时淮突然恢复了以前的状态,正常跟白六吃饭,跟他待在一起玩耍,看书,就连面对陆驿站,也有些许和善,不像之前那般凶狠。
就连抽血的时候也安静,像是回到了最初的乖孩子模样。
院长很欣慰他的改变,在一次抽血结束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淮,乖孩子。下次抽血后,你就能真正的结束了。”
时淮眨了眨眼,他望向院长的目光诡异的柔和。
“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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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下一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