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地老兵。
我望着周通骤然发白的脸,忽然想起纳水港那些等着粮船的工人。周锦的火枪队还在德州工坊盯着,这时候动他的人,无异于断了条臂膀。可肥地的麦子,是工人合作社的命根子,也是星耀最后的底气。
“今日先看账册,”
我转身走向账房
“盘库的事,改日再说。”
皇甫文的铜尺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下,那声响里藏着未尽的话。我知道,他要的不只是个“农务督查”的衔,是想借我的手,把周通这颗烂疮从肥地的粮仓里剜出去。而我,既不能让周锦生疑,又不能让肥地的农人寒心,这中间的分寸,比纳水的战棋难下得多。
女儿突然拽着我的手往库房跑,小手指着那些麻袋
“爹爹你闻,有酒香!”
麻袋缝隙里果然飘出酒气,混着麦香格外刺鼻。周通的额头渗出冷汗,皇甫文的铜尺“当”地掉在地上——谁都清楚,用粮食酿酒私卖,在这缺粮的年月里,是掉脑袋的罪过。
我捡起铜尺,尺端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看来这粮仓,是不得不查了。
油灯在老宅院里投下昏黄的圈,皇甫文手里的铜尺在石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像麦田里的风。他刚盘完粮仓的账,指缝还沾着麦麸,忽然抬头看我,眼里映着灯芯的跳焰
“相泽大人,您觉着……星耀的百姓,配得上‘一人一票’吗?”
我正给女儿编辫子,她手里攥着的稻草人挂件晃悠着。
“东大邦联的议会制?”
指尖穿过女儿细软的发丝
“叶柏寿的‘民主’,是让沃矿主占三成席位,工人农民加起来两成——那叫民主?”
皇甫文的铜尺顿在桌上,溅起细灰
“可他们的愚人堂,真能让佃户的孩子识文断字。肥地的老农说,以前地主家的私塾才教算术,现在愚人堂的先生,连女娃都肯教丈量土地的法子。”他忽然压低声音
“我小时跟着皇姨在星大旁听时,见过东大的《民权论》,说‘政权该像水渠,得让百姓自己开闸’。”
夜风卷着麦香撞进院,吹得灯影晃。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纳水酒馆里争论“大同主义”的年轻锻工
“水渠得顺着地势挖,肥地的土黏,东大的法子到这儿,怕要淤成死塘。”
女儿忽然举着稻草人喊
“爹爹,皇甫文哥哥,你们看它戴的草帽,像不像草棚里的爷爷?”
第二天日头刚爬过麦尖,我牵着女儿往麦田深处走。草棚下的老农正抽着烟斗,烟杆是枣木的,雕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见我们来,他磕了磕烟斗起身,蓝布褂子的补丁摞着补丁,露出来的胳膊上,一道旧伤像条蚯蚓——那是刺刀划的。
“这位官爷,瞅麦子?”
他开口带着温华口音,尾音往上挑
“今年雨水顺,穗子沉,估摸着能多打两成。”
女儿好奇地摸他烟杆上的字,他咧嘴笑,牙豁了两颗
“这是当年跟着白意山校长闹革命时刻的,中山军的记号。”
“您是中山军的?”
我递过随身带的麦仁糖,他推给旁边扎羊角辫的小孙女,那丫头怯生生接了,往他身后躲。
“可不是!”
他拍着大腿,声音亮起来
“白司令带着我们攻县衙时,我才十五,举着红缨枪冲在前头!现在老了,种不动地?政府给的退伍金,够我爷孙俩吃穿不愁,逢年过节还有人送油送面——比当年啃树皮强百倍!”
女儿指着远处的石房,那墙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村里愚人堂,比较简陋”
老农眯眼瞅着
“城里言国…东大来的先生,说是东大邦联派的,跟咱地方政府合伙办的。娃们在里头学算术、认图纸,我孙女说,先生教她们画麦田防线的图,比私塾先生教的《二十四史》管用。”
他卷了袋烟,火柴“擦”地亮起来
“有人说东大不安好心,可娃能念书总是好的。当年我跟着白司令喊‘耕者有其田’,现在娃能喊‘识者有其智’,不也挺好?”
他的小孙女忽然举着块木炭跑过来,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齿轮,旁边写着“工”字——是愚人堂教的。
风掀动老农的蓝布褂,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中山军旧徽章。我望着远处愚人堂的烟囱,烟柱在麦田上空散开,像朵淡云。皇甫文昨晚的话忽然在耳边响,民主也好,民生也罢,终究得看这麦田里的人,手里的麦穗沉不沉,眼里的光亮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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