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不还的
殿檐上的铜铃在暮色里颤着,仿佛吊着几具风干的尸首。案头那卷浸满油腥的文书,分明是蘸着人血蒸出的馒头,叫人疑心指缝间要渗出暗红的脓来。
皇天腕上的金钂子撞得叮当响,倒似给新鬼引路的招魂铃。
"相泽要做圣人?"
他喉管里滚出的笑声掺着铁锈味
"三成盐税五成绢帛,倒比菜市口刽子手的刀还利索。"
周锦霍地立起来,襟前茶渍像片将枯的荷叶。少年人脖颈青筋暴起,偏要学庙堂上的泥胎端坐,倒叫我想起前日西市刑场上,那具被麻绳勒断颈骨的尸首——喉头也这般涨得紫红。
五百里的袍角掠过檀案,带起阵腌臜的香风。梁正笔下洇开的墨团,原是前朝王孙画惯了的工笔花鸟,如今倒要在活人帐上勾生死簿。他那管狼毫饱蘸的哪里是墨?分明是南城墙根淌着的黄脓——前月冻毙的流民,眼珠子早叫野狗啄了去。
丹墀下的使臣匍匐如蛆,冠冕上悬的珠串竟比菜市口悬首级的麻绳还齐整。皇天抚掌大笑时,我分明瞧见殿外老槐树上吊着三具新尸——两个瘦成骷髅的稚童,中间夹着个蓬头妇人,颈间麻绳倒比使臣的玉带鲜亮。
梁正的监军簿又添了几行血泪账。这吃人的世道,算珠拨碎了多少副肋条?盐税簿上滚落的银粒子,原是从饿殍腔子里剜出的心肝。檐角的铜铃忽地裂了,惊起群黑压压的乌鸦,扑棱棱往那轮血红的残日里撞去。
我看着战船保养的账单账单,陷入沉思:目本赔偿三十亿兴元,保养战船就要十五亿,还要发抚恤金、重建毁坏建筑、保养枪支,向奉国采购粮食也要钱,今年还涨价了,原来二百七十兴元可以买一吨稻谷,现在要一千九百一吨,耗不起啊。
梁正走了进来
"相泽你管管皇天,她仗着有你的允许当街殴打百姓,抢走人家女儿"
我气的拍桌子
"怎么有这种事?"
梁正捧着青瓷盏立在阴影里,活似前朝墓道中的镇墓兽。茶汤映着他半边枯瘦的脸
"相泽可知,皇天花借司门前的青石砖,半月便要换一次?"
他喉间滚动的痰音带着腐臭味
"昨日工匠撬开砖缝,底下密密麻麻嵌着指甲盖——有老妪的,也有女童的。"
周锦的剑穗在穿堂风里乱颤。少年人终究藏不住事,脖颈涨得比西市待宰的鹅还红
"末将亲眼见那妖妇逼人卖女!三寸长的借据竟要蘸着指血画押!"
我望着案头那盆枯死的君子兰,忽想起先王咽气前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那时他指甲掐进我肉里,渗出的血珠把龙床帷帐染出点点红梅,倒比眼前奏章上的赤字更触目惊心。
花借司的朱漆大门吱呀作响,恍若饿鬼嚼骨。门楣上悬着的铜算盘缺了几颗珠子,空荡荡的窟窿里塞着几缕干枯的乱发。皇天正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啃梨,金钂子缠着的绷带早已污黑,却偏要在伤口处系朵猩红绢花。
"老不死的利钱拖了三月!"
她将梨核掷向蜷缩在墙角的老汉,果肉碎屑溅在"童叟无欺"的匾额上
"当初可是你跪着求我救命钱!"
周锦的拳头比我的呵斥更快,少年将军的蛮力竟把皇天连人带椅掀翻在地。
桌子上滚出几十张借据。梁正弯腰拾起一张,对着天光细看
"建兴三年二月初九,王李氏借银十万,押左眼。"
他的冷笑像毒蛇吐信
"这墨迹里掺了朱砂,倒是省了画押的血。"
皇天的银簪断成两截,发间垂落的青丝竟夹杂着缕缕霜白。她捂着渗血的嘴角
"相泽睁眼看看!没有花借司的钱,你拿什么养周将军的汗血马!"
我俯身捡起散落的账簿,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竟化作白骨,在我指间咔咔作响。最后一页粘着片干枯的指甲,边上小楷写着:"女童六岁,抵三十万兴元。"
檐角的乌鸦突然群起哀鸣。我转头望见周锦呆立在残阳里,拳头上的血迹正顺着剑柄往下淌。少年将军的银甲映着晚霞,竟比西市刽子手的刀光更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