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顾水城
我裹紧湿透的狐裘立在船头,皇天反手按着腰间短刀,刀柄缠的红绸早褪成暗褐色,倒像块风干的猪肝。船篙搅开青灰色的水面,腐绿的苔痕便顺着篙杆蛇似的游上来,缠得艄公腕子发青。
"这厮倒比你当年架子大!"
皇天往水里啐了口浓痰,溅起的水珠惊散浮尸般的藻团
"相泽若许我带火枪队来,管教那竹楼里的书生......"
竹楼比上次更显颓唐。半倾的檐角挂满蛛网,铁马在雨雪里叮当作响,竟似刑场收尸人腰间晃荡的破铃。皇天用刀鞘挑开竹帘,寒光闪过处,却见个清瘦文士正在煮茶,铜吊子里腾起的白雾洇湿了他洗得发白的青衫。我赶快行礼
“您就是顾先生吧,久仰大名”
"顾先生被请去盐州修《水利志》了。"
文士不抬眼,指节叩着案上,"某姓杜,草字静庵,与纪世兄同研墨翟之学。"
皇天嗤笑着用指尖敲打佩刀,甲片碰撞声惊得梁上灰鼠乱窜。
杜先生将茶汤斟入粗陶碗
"治国如烹茶,火候过了则涩,不足则浮。今新民主义之推行,正如沸水浇雪......"
话音未落,船篷突然传来裂帛声,原是积雪压断了半幅油布。冷雨混着雪粒子灌进来,在茶烟里织成张灰网。
我袖中备着的荐书已洇透半截。杜先生却指着壁上画道
“白相请看这'沉舟侧畔',破船不拆,新帆怎扬?"
檐角铁马应声而落,惊起灶膛前烤火的赤足小儿。
归途雪更急了。皇天解了狐裘给我披,自己单衣立在船头…
朝堂上的桐油灯盏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倒像曲江漂着的浮尸龇着白牙。中兴王白旨的黑袍下摆还沾着盐州滩涂的碱花,手指在《水经图》上划出的那道朱痕,活似条饮血的蜈蚣。
"交州早成了三不管地界,"
他指尖戳着舆图西南角,那里密密麻麻标着红圈的村寨
"与其让纳水倒灌成海湾,不如..."
话音未落,梁正裹着药渣味的咳嗽声撞在梁柱上,惊起三两只灰蛾扑着烛火。
五百里突然跪行两步,官帽歪斜着露出半秃的头顶
"《星记》有云,'导弱水至于合黎'。交州刁民素来..."
我摩挲着袖中杜静庵赠的粗陶茶碗,那日茶烟里织就的灰网此刻竟缠住了咽喉。茶碗内壁的茶垢在烛火下泛着褐红,倒似曲江堤溃时染红的江水。
"交州百姓何辜?"
茶碗重重磕在案上,震得烛火跳了两跳。
白旨突然抓起案头《河防要术》,书页间簌簌落下几片风干的符咒
"安长可知?上月交州流民在当地官府扔的烂菜叶,倒比曲江决堤的浪头还凶!"
他的手指按在交州舆图处,朱砂墨迹顺着指缝蜿蜒,竟似要吞了那片村寨。
梁正从怀中掏出半卷《星耀赋役册》,枯指在"交州"二字上重重一戳。泛黄的纸页间,密密麻麻的"欠赋"朱批突然活过来,化作无数张着血口的饿殍。
我望着案头那幅《曲江形势图》,纳水河道在烛火下泛着青黑,宛如条蛰伏的毒蛇。若引水入交州,三十万生灵将成鱼鳖;若任其倒灌,星耀半壁江山恐成泽国。茶碗里的残茶突然泛起涟漪,恍惚间又见杜静庵指着壁上残画:"破船不拆,新帆怎扬?"
白旨的黑袍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突然伸手扯开舆图西南角。交州山川在烛火下碎成片片残纸,飘落在梁正咳出的血沫里。
"明日便调火枪队去交州开渠!"
他甩袖而去
皇天突然按刀大笑,笑声震得烛火齐齐一暗
"安长莫不是要学那杜静庵煮茶?等曲江变成海湾,咱们可都要成王八孙子!"他刀鞘重重磕在青砖上,溅起的火星惊醒了梁间寒鸦,扑棱棱飞向墨色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