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屋

邻居家的昌哥十三岁那年,和母亲大吵一架后,决定搬出那个拥挤的黄泥屋。

昌哥家有四个孩子。母亲整日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父亲在镇上做工,挣的钱勉强够一家人糊口。他们的家很小,是单层的黄泥屋,拱形的屋顶下只有一个房间——两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饭桌、一个歪斜的衣柜,还有台闪着雪花的电视机,就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苗时忆常去那里玩,屋里虽然昏暗拥挤,却总是热热闹闹的。慧姐和权弟是她的玩伴,昌哥则是他们中最大的孩子。

那天吵完架,昌哥抱着被褥和几件衣服,搬到了厨房旁边。厨房也是黄泥砌的,瓦片屋顶,离主屋有十几步远。苗时忆记不清他们是在哪里洗澡的,也许是厨房后头?那里总飘着水汽和柴火味。

这一片都是黄泥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屋与屋之间夹着窄窄的巷子。厨房背后那条巷子很少有人走,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长得有半人高。巷子尽头是猪圈和牛棚,旁边有个露天的大粪池——黑黢黢的池子里积着厚厚的粪尿,连着猪圈的排水口。小时候,苗时忆最怕在那里上厕所。蹲在池沿上,她总担心会滑下去。村里的老人见了就笑:"掉粪坑里去了?这么久不出来。"

有时忘带草纸,她就偷偷用垃圾桶里的废纸。把用过的纸巾翻过来,没沾上秽物的那面还能凑合用。这事想起来恶心,可当时哪顾得上这些。

昌哥在巷子里搭了个棚子。他用塑料布和木棍支起个帐篷,刚好卡在巷子中间。里面铺着草席,摆着枕头,还有个铁皮饼干盒装零碎东西。帐篷搭得精巧,像个小屋子。巷子再往里走有个拐角,那是苗时忆和香菱的秘密基地。

其实昌哥没走远。他的帐篷离厨房不过二十步,母亲煮饭时的咳嗽声,妹妹喊吃饭的叫声,都能听见。他只是不想回那个挤着六口人的房间,不想听母亲的唠叨。

苗时忆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在镇上租了间房。那时她在夜市摆摊,出租屋成了她的避风港。她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要什么婆家娘家,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创业比打工自由,可压力也大。写网文算是创业吧?虽然要按时交稿,但至少不用看老板脸色。苗时忆习惯提前存稿,这样编辑催更时,她就能从容地按下发送键。要是存稿用完,她就得熬夜赶工,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昌哥和母亲吵完架,抱着草席和被子钻进巷子深处的帐篷时,什么吃的都没带。十三岁的男孩赌着气,宁可饿肚子也不肯回头。

他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找活路。有时去废弃的老屋烧些废铁烂铜,权弟跟在后头帮忙。苗时忆常见他们蹲在砖堆旁生火,黑烟混着焦糊味飘过来。烧出来的铁疙瘩能卖钱吗?没人知道。夜里,昌哥就睡在帐篷里,听着猪圈那边传来的哼哧声,还有野草里窸窸窣窣的虫蛇动静。

慧姐从厨房端来热饭,白汽在碗沿上凝成水珠。"哥,吃吧。"她蹲在帐篷口小声劝。昌哥背对着她,一动不动。那碗饭最后又原样端回去,在灶台上凉透。

大人们摇头叹气,孩子们却觉得有趣。昌哥多厉害啊——不上学了,自己搭屋子住,还有个姑娘总来找他。后来他们真结了婚,十年光景,生下三个孩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那年春天,苗时忆和香菱犯傻,以为昌哥搬走了。她们欢天喜地钻进帐篷,在草席上打滚,把攒的零嘴摊开来吃。苗时忆一趟趟往家跑,偷拿草纸和米糕。奶奶在身后喊:"作死啊!把粪纸都搬出去!"

两个小姑娘用油布把帐篷往巷子拐角扩展。她们个子矮,搭的棚顶也低,用麻绳绑在昌哥原来的架子上。香菱说姐姐要来过生日,苗时忆就天天盼着。她们并排躺在歪歪扭扭的"新家"里,嚼着炒黄豆畅想:要是永远住这儿多好。

直到某个燥热的午后,昌哥怒气冲冲回来。他一把扯掉延伸的油布,零食撒了一地。"滚!"他眼睛通红,像头困兽。女孩们吓得抱起东西就跑。

苗时忆后来才懂。那年她二十多岁,被家人冤枉后冲出租房,在摩托车上哭得视线模糊。出租屋的床板硬得像石头,隔壁酒鬼半夜还在划拳,可那里能让她喘口气——就像昌哥的破帐篷,漏风漏雨,但至少不用听见母亲的哭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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