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水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上午,金色的光线像蜜糖一样流淌在关塘村的小路上。十岁的苗时忆攥着口袋里刚买的"一包水"零食——那种五毛钱的塑料小袋,装着甜腻的彩色糖水,是村里孩子们最爱的奢侈享受。
她蹦跳着来到香菱家门前,看见青梅竹马正蹲在水泥洗衣板前搓衣服。香菱圆润的脸颊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时忆!"香菱抬头看见她,眼睛弯成月牙,"等我洗完这件,咱们一起喝你的'一包水'。"
苗时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袋的一角。甜腻的香气飘出来,她正准备尝第一口,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姨正朝她家的新房子走去。
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尽管大姨是母亲的姐妹中最为和善的一个,一年才来拜访一两次,但苗时忆对任何亲戚都有种本能的恐惧。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塑料包装被捏破,糖水喷溅在脸上,冰凉黏腻。
"你大姨来了。"香菱小声提醒,好奇地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
苗时忆僵在原地,糖水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几秒钟后,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甚至没来得及和香菱道别。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要冲破胸腔。
她一路狂奔回老屋,闪身躲进堂屋的门后,用那扇斑驳的木门紧紧挡住自己瘦小的身体。门板上的木刺扎进她的手心,但她不敢动,只是蜷缩在那里,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时忆?"爷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了?"
"大、大姨来了..."她语无伦次地回答,眼睛盯着地板上的裂缝,"新家没人...我怕..."
爷爷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却没有多说什么。奶奶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没有人去接待大姨,也没有人解释为什么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对亲戚来访如此恐惧。
苗时忆不知道自己在门后躲了多久,直到确认大姨没有来老屋,才慢慢挪出来。她的腿已经麻了,手心全是汗,那包没来得及享用的零食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香菱是她唯一的朋友。在关塘村这个满是池塘和蚯蚓的地方,香菱家就像另一个世界——热闹、温暖,充满食物的香气和人声的喧哗。
第二天,苗时忆又去了香菱家。这次她带了几个从自家菜地偷摘的西红柿,藏在衣服下摆里,肚皮被冰凉的西红柿贴得发颤。
香菱家的院子里,外公正在劈柴,外婆在晒被子,表妹在追着一只花猫跑。阳光透过龙眼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厨房里飘出炸油角的香味,香菱的二姨回娘家,正在做小吃。
"时忆来啦!"香菱的外公看见她,笑出一脸皱纹,"正好,油角快出锅了。"
苗时忆局促地站在门口,直到香菱跑过来拉她的手。香菱的手心温暖干燥,和她的完全不同。
"我带了西红柿..."苗时忆小声说,从衣服里掏出那几个已经有些压烂的西红柿。
"哇!"香菱接过西红柿,毫不在意汁水沾满了手指,"外公,时忆带了西红柿!"
外公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刚出锅的油角分给她们。苗时忆小口咬着金黄酥脆的油角,里面的花生糖馅烫得她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这是她在自己家从未尝过的美味。
香菱一口气吃了六个油角,还喝了两碗绿豆汤。苗时忆看着她圆鼓鼓的肚子,既羡慕又困惑。在苗家,多吃一口饭都可能招来父亲的责骂,而香菱可以尽情享用外公做的一切食物。
"你爸妈为什么不养你们?"有一次,苗时忆忍不住问。
香菱正在玩她那只掉了只耳朵的熊猫玩偶,闻言耸耸肩:"他们忙着建大房子啊。反正有外公在,我们饿不死。"
确实饿不死。香菱的外公不仅给四个外孙女提供食宿,还尽力供她们读书。学费低的小学初中阶段,外公一个人承担;到了高中大学,则由已经工作的姐姐们接力。香菱的父母从未出现过,除了偶尔送来一些建筑材料的信息。
这与苗家形成鲜明对比。苗时忆的父母虽然把孩子们留在身边,却从未给过真正的关爱。父亲整日为钱发愁,母亲则不断怀孕生子,把照顾弟妹的责任全推给长女。苗时忆从五岁起就开始洗蚯蚓、做饭、照顾妹妹,而香菱二十岁了还不会煮面条。
那年冬天,香菱的外公突发脑溢血住院。苗时忆记得那天特别冷,池塘边结了薄冰。她听说消息后,立刻跑去香菱家。
曾经热闹的院子现在空荡荡的,厨房冷锅冷灶。香菱和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脸上写满茫然。没有外公的家,就像失去了支柱的帐篷,随时可能坍塌。
"你们吃饭了吗?"苗时忆问。
香菱摇摇头,眼睛红肿。苗时忆转身跑回家,趁父母不注意,从米缸里舀了两碗米,又从菜地拔了几棵白菜,用围裙包着带回香菱家。
"我...我还带了奶粉。"她小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用旧报纸裹着的奶粉——那是她偷偷从妹妹的奶粉罐里挖出来的。
香菱的姐姐用这些食材简单做了粥,三个女孩狼吞虎咽地吃着。苗时忆坐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样子,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疼痛。她想起自己五岁时发高烧还要洗蚯蚓,想起被父亲用绳子抽打的夜晚,想起漏雨的楼梯间小床...
"时忆,你真好。"香菱含着眼泪说,"等外公好了,我一定让他给你做最爱吃的糯米糍。"
苗时忆勉强笑了笑。她不敢告诉香菱,自己偷拿家里的食物被发现后,父亲用皮带抽得她三天不能坐下。她也不敢说,那包奶粉是她妹妹一周的量,为此四岁的妹妹哭闹了整整两天。
半个月后,外公康复回家。苗时忆站在远处,看着香菱飞奔进老人怀里的样子,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她转身离开,没有参与随后庆祝的家宴。那天晚上,她蜷缩在楼梯下的小床上,听着楼上父母为新债争吵的声音,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一个那样的外公,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高中时期,苗时忆和香菱上了同一所学校。每天清晨,她们一起走过长长的田埂路去上学。香菱的书包里总是装着外公做的点心,而苗时忆的包里只有昨晚的剩饭。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忧郁?"有一天,香菱突然问,"命不好就要一直挂在脸上吗?"
苗时忆愣住了,手里的饭团掉在地上。香菱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扎进她的心脏。她弯腰捡起沾了泥土的饭团,拍了拍,继续吃。
"你根本不懂。"她小声说,但香菱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欢快地哼着歌。
苗时忆望着香菱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她们之间的鸿沟。香菱的"命好"不仅仅是因为有外公,更是因为她从未真正体验过什么叫"命不好"。她可以轻飘飘地指责苗时忆的忧郁,却永远不会明白,忧郁是苗时忆生存的盔甲。
大学时,苗时忆每个月只有一千元生活费。她每天只吃两餐,从不买新衣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到极致。而香菱,靠着姐姐们的资助和外公时不时的补贴,过着相对宽裕的生活。
寒假回家,苗时忆路过香菱家的豪宅——那是一栋四层小楼,贴着光亮的瓷砖,大门上挂着喜庆的中国结。香菱的父母终于实现了梦想,用不抚养五个子女省下的钱,建起了全村最气派的房子。
苗时忆站在路边看了很久,直到寒风穿透她单薄的外套。她转身走向自己家摇摇欲坠的老屋,那里有还不完的债、吵不完的架,和永远不够的食物。
但她不再哭泣。多年来的生活教会她,眼泪是最无用的奢侈品。就像她十岁那年躲在门后躲避大姨一样,现在的她也学会了用沉默和麻木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心脏。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想起那包没来得及喝的糖水,想起如果当时她没有逃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