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淹死
五岁那年的春天,苗时忆记得自己发着39度的高烧。小脸烧得通红,额头烫得像块火炭,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叨着:"我发高烧了...我发高烧了..."像是在提醒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幼儿园校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别装模作样了!"父亲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蚯蚓筐都堆成山了,还不快过来帮忙!"
苗时忆摇摇晃晃地走向后院。四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但她知道,如果不干活,晚上就没饭吃,还可能挨打。后院的水泥地上摆着十几个竹筐,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红褐色的蚯蚓,在阳光下扭动着,散发出泥土和腥气混合的味道。
她蹲下来,小手抓起一把蚯蚓。它们滑腻的身体在她指间蠕动,让她本就发热的手心更加难受。父亲在旁边大声呵斥:"动作快点!今天要洗够五十斤才能吃饭!"
隔着低矮的围墙,她看见邻居家的三个堂姐也在洗蚯蚓。大她两岁的堂姐们有说有笑,三个人分担着和她家差不多的量。96年的大堂姐负责分拣,97年的二堂姐清洗,98年的三堂姐晾晒。而苗家,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
"看什么看!"父亲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人家是三姐妹,你就一个人,还不抓紧!"
苗时忆低下头,眼泪滴在蚯蚓堆里。她比堂姐们都小,干的活却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多。从三岁起,她就开始学着洗蚯蚓、做饭、打扫。而她的妹妹们——05年出生的二妹和15年出生的四妹,却像小公主一样被父母捧在手心。
"爸爸,我头好晕..."她小声说。
"少废话!"父亲头也不抬,"干不完活今晚别想睡觉!"
高烧让苗时忆的视线变得模糊,手中的蚯蚓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红色的细蛇,在她指间缠绕。她机械地重复着清洗动作,把蚯蚓放进竹篮,在水泥槽里漂洗,然后摊开晾晒。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校服黏在皮肤上,像第二层让人窒息的皮。
中午时分,父亲终于放她休息。苗时忆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不知不觉来到了秋风塘边。这是村里最大最深的池塘,水面泛着诡异的墨绿色,据说连着地下暗河。堂姐们正在塘边洗蚯蚓,二堂姐站在一块突出水面的水泥板上,弯着腰在池水里漂洗竹篮。
"这里水很深,大家不要下来。"二堂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水泥板很滑,千万别靠近!"
高烧让苗时忆的脑子像煮开的粥一样混沌。堂姐的警告在她耳中变成了挑衅,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跳下去,让冰凉的池水浇灭她体内燃烧的火。
她纵身一跃。
冰冷瞬间包裹了她。绿色的池水灌入鼻腔,带着腥臭和牛粪的味道。她挣扎着,手脚却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往下沉。水面上的光线越来越远,耳边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水声。
"救命...救..."她一张嘴,更多的水灌了进来。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二堂姐半个身子探出水泥板,脸憋得通红,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岸边的杂草。
"抓紧我!"二堂姐的声音在颤抖。
苗时忆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拖向岸边。当她终于爬上岸时,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呕吐出混着牛粪的池水。三堂姐跑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话梅。
"好难吃..."苗时忆咳嗽着,话梅的酸味和池水的腥臭在口腔里混合,让她又干呕起来。
三堂姐带她回家换了干净衣服——一件明显大很多的旧T恤,衣摆垂到她膝盖。当她们回到苗家时,父亲正在院子里抽烟。
"叔,时忆掉秋风塘里了。"三堂姐小声说,"差点淹死..."
父亲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他掐灭烟头,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根粗麻绳。
"我让你乱跑!让你不干活!"父亲咆哮着,绳子在空中发出"嗖"的响声。
第一下抽在苗时忆背上时,她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有一阵灼热。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疼痛终于穿透高烧的迷雾,她尖叫着满屋子跑,父亲在后面追打。爷爷奶奶坐在堂屋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就像多年前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挨打一样。
"打死你这个小畜生!看你还敢不敢往塘边跑!"父亲的咒骂和绳子的抽打声交织在一起。
苗时忆蜷缩在墙角,绳子抽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她透过泪眼看见三堂姐惊慌失措地跑走了,看见院子里晾晒的蚯蚓在阳光下扭动,看见自己换下来的湿校服堆在地上,像一团被丢弃的蓝色垃圾。
那天晚上,她躺在楼梯下的临时小床上发着更高烧。春季的雨水从铁皮棚顶的缝隙漏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楼上传来父母的争吵声,内容永远一样——钱不够用,孩子太多,生活太苦。
"再生一个儿子吧,"母亲的声音传来,"时忆都五岁了,能帮忙带弟弟了。"
"生个屁!"父亲怒吼,"现在四个孩子都养不活,还生?你看看你侄女家,三个姑娘一起干活多轻松!我们家就时忆一个能用的!"
苗时忆在黑暗中抱紧自己。她想起白天在秋风塘濒死的体验,那一刻的恐惧和现在的疼痛相比,竟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高烧让她开始说胡话:"我不要弟弟...不要妹妹...我不要再干活了..."
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在乎。雨水继续漏下来,浸湿了她单薄的被子。明天一早,她还得起来洗蚯蚓,因为父亲说过,五十斤的任务还没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