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伤病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苗时忆捏着诊断单,纸面上"重度营养不良""慢性胃炎""中度抑郁"等字眼模糊成一片。她听见诊室里的母亲正对医生说话。

"她就是爱装病,一点小毛病就夸大其词。"母亲的声音像钝刀割肉,"我们家小女儿才叫可怜,复读压力大得头发都掉了..."

苗时忆的手指掐进掌心。三万元。这个数字在她脑中嗡嗡作响。三万元足够妹妹复读一年,比她大学三年的学费还多。而她曾经梦想的编导专业,那一万块的报名费,母亲当时是怎么说的?

"家里哪有钱给你学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雨点开始敲打走廊的窗户。苗时忆想起去年妹妹过生日,母亲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手机,而自己十八岁那年得到的是一件堂姐穿旧的毛衣。妹妹读的是城里最贵的私立中学,校服是量身定制的西装裙;而自己初中三年只有两套洗得发白的运动服。

"63斤?"医生刚才不可置信地看着秤,"25岁的成年女性?"

苗时忆低头看自己细如竹竿的手臂,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她身上穿着邻居给的旧T恤,领口已经松垮变形。这算什么?她苦涩地想,我们家的传统?大女儿穿别人不要的衣服,小女儿用别人享受不到的资源?

母亲从诊室出来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诊断单。"装模作样,"她瞥了一眼就塞进包里,"回家别跟你爸说这些,他最近为小蕊的补习班费用烦着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苗时忆没带伞,很快就被淋透了。母亲走在前面,撑着那把印着妹妹学校logo的伞——那是开学时特意买的,为了"不给小蕊丢脸"。

"妈,"苗时忆突然开口,雨水流进她嘴里,咸涩如泪,"为什么当年不让我学编导?"

母亲头也不回:"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

"因为小蕊复读花了三万!"这句话突然冲出喉咙,带着多年积压的酸楚,"她初中就上贵族学校,高中补习班从来没断过,现在复读——"

"你跟她比?"母亲猛地转身,伞沿的水甩在苗时忆脸上,"她成绩比你好多了!要不是考试那天发烧..."

苗时忆笑了。多熟悉的借口。妹妹永远有理由享受特殊待遇——发烧、压力大、青春期。而她呢?她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回到家,父亲正对着手机发愁。"小蕊班主任来电话,"他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说最好再报个一对一辅导,一节课五百..."

五百。苗时忆想起自己大学时每天只有十五块伙食费,经常中午只吃白饭配食堂的免费汤。而现在,妹妹一节课就值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没钱了,"父亲突然把手机摔在桌上,转向苗时忆,"你不是工作了?有多少拿多少出来。"

苗时忆盯着父亲油腻的头发和发黄的牙齿。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像七十岁,背井离乡打工二十六年,至今还住在没有完整墙壁的房子里。而他最小的女儿才上初中,穿着名牌球鞋,抱怨手机不是最新款。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听见自己说。

父亲的脸瞬间涨红。"白眼狼!"他抓起桌上的遥控器砸过来,"养你这么大——"

"养我?"苗时忆躲开飞来的遥控器,多年积压的愤怒终于决堤,"我穿别人旧衣服的时候她在买新裙子!我饿肚子的时候她在吃外卖!你们负债二十六年就为了供一个看不起你们的女儿!"

父亲扑过来时,苗时忆没有躲。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透过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母亲的尖叫:"别打脸!明天她还要上班!"

多可笑。他们不在乎她会不会痛,只在乎她还能不能赚钱。

夜里,苗时忆躺在玻璃墙边的床垫上,用旧毛衣按住肿胀的脸颊。手机屏幕亮起,是抖音推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讲述如何逃离原生家庭。视频里的女人说:"转身离开,永远不晚。"

苗时忆轻轻抚摸自己突出的肋骨。六十三斤的身体像一具骷髅。她想起白天医生震惊的眼神,想起诊断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这些年来,她吃的是最差的食物,穿的是最旧的衣服,承受的是最恶毒的言语,而这一切居然被称为"福气"。

玻璃墙外传来父母的争吵声。

"...小蕊的补习费..."

"...跟大丫头要..."

"...她今天居然顶嘴..."

苗时忆把脸埋进枕头。七十岁的爷爷奶奶本该含饴弄孙,她的父母却还在为青春期女儿的补习班发愁;同龄人的父母早已退休享福,她的父母却要跟年轻人一起在流水线上挣扎。这不是命运弄人,这是自作自受。

她点开手机相册,找到那张保存多年的编导班招生简章。一万块的梦想,在妹妹三万的复读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苗时忆突然明白了,在这个家里,爱是有标价的,而她的价值永远比不上妹妹。

雨又下了起来,水滴在玻璃墙上蜿蜒而下。苗时忆想起妹妹干净明亮的房间,有实木书桌和粉色的窗帘;而她的"房间"连墙壁都没有,只有一块冰冷的玻璃,让所有人都能窥见她的狼狈。

"多生几个就好了。"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是啊,多生几个,总有一个能忍受你们的压榨。苗时忆无声地笑了。但你们忘了,年代变了。你们用对待95后的方式对待15后,得到的只有反抗和厌恶。而夹在中间的我,既不被当孩子疼爱,也不被当成人尊重。

她打开微信,看着那个保存已久的租房信息——800元一个月,押一付三。三千二百元,是她两个月的工资。苗时忆深吸一口气,点击了"联系房东"。

玻璃墙外,父母的争吵变成了对妹妹的担忧。"小蕊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得再想办法借钱..."

苗时忆开始收拾行李。几件旧衣服,一本日记,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编导班招生简章。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多么讽刺,在这个负债二十六年的家里,最值钱的居然是她放弃的梦想。

雨声渐大,盖过了父母的争吵。苗时忆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自己在雨水中扭曲的倒影。二十五岁,六十三斤,一身伤病。这就是原生家庭给她的"福气"。

但今晚,她决定不再吃这一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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