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的债务
缴费通知单在餐桌上摊开,像一道新鲜的伤口。苗时忆盯着那个数字:30000元。妹妹的高中复读费。
"时忆,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母亲把咸菜倒进粥里,溅出几滴酱色的汁水,"你妹妹需要安静环境备考。"
苗时忆的指尖在桌下掐进大腿。三年前,她跪在这张桌子前求过1万块的编导专业报名费。那天父亲把茶杯摔在她脚边,茶叶像枯萎的梦想粘在她裤腿上。
"1万块?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父亲的声音至今仍在耳畔炸响。
可现在,3万块就这么轻飘飘地决定了。妹妹甚至没开口要求——她从来不需要开口。从初中开始,妹妹就上着堪比富豪子弟的私立学校,穿着名牌运动鞋,而苗时忆大学三年都穿着表姐淘汰的旧内衣。
"妈,我的编导梦..."苗时忆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
"什么梦不梦的,"母亲用筷子敲打碗沿,"你妹要是考上好大学,全家脸上有光。"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嘲笑。苗时忆想起妹妹书桌上那套价值两千的进口彩铅,想起自己用三块钱一支的铅笔在作业本背面画的分镜稿。那些稿纸后来被父亲当引火纸烧了,火光照亮他讥讽的嘴角:"画这些能当饭吃?"
"她上次月考数学才47分。"苗时忆盯着粥里浮动的油花。
碗底突然砸在桌上。父亲的手背暴起青筋:"你什么意思?见不得妹妹好?"
苗时忆的脊椎一寸寸僵直。这种质问她太熟悉了——当她抱怨妹妹偷用她攒钱买的化妆品时,当她指出妹妹把全家一个月菜钱买限量版球鞋时。在这个家,指出事实等于恶毒。
楼梯传来脚步声。妹妹揉着眼睛出现,脖子上挂着最新款无线耳机。苗时忆突然注意到她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父亲说"丢了"的结婚纪念表。
"姐你怎么又这副表情?"妹妹撇着嘴,"搞得像我欠你钱似的。"
苗时忆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想起自己大学三年靠助学贷款和白水煮青菜度日,而妹妹的青春期在奶茶和外卖中膨胀。最讽刺的是,当妹妹因为垃圾食品掉头发时,父母立刻带她去省城看专家号,而苗时忆大二那年高烧40度,校医建议住院,父亲在电话里说:"装什么装?"
"时忆!"母亲突然提高音量,"去把阳台衣服收了。"
雨已经下大了。苗时忆站在湿漉漉的阳台上,看见楼下邻居奶奶牵着孙子走进单元门。那个奶奶和她母亲同龄,却已经当祖母五年了。七十年代出生的父母,本该像其他同龄人那样享受子女成家的晚年,却还在为2015年出生的小女儿焦头烂额。
"矫情!"父亲经常这样骂妹妹。可当妹妹要最新款手机时,他还是会去借网贷。苗时忆永远忘不了那天——父亲摔碎妹妹不肯吃的饭碗,转头就去银行取了最后存款给她买补习资料。这种分裂让她想尖叫。
衣服在雨中重得像铅块。苗时忆想起初中时唯一的朋友说过:"你爸妈好像把对生活的怨气都撒在你身上,却把你妹当救命稻草。"当时她愤怒地否认,现在才明白那孩子看得多透彻。
厨房传来争吵声。透过雨水,她听见妹妹在尖叫:"谁要复读啊!你们问过我吗?"接着是母亲卑微的讨好和父亲突然的痛哭。这种戏码每周上演——妹妹发脾气,父母崩溃,最后总是以给她买东西收场。
苗时忆把湿衣服抱在胸前,水渗进衬衫。二十五岁,六十三斤,一身病。体检单上"重度营养不良"的诊断被父亲说成"医生骗钱"。她摸着手臂上自己划的伤痕,想起抖音上那个四十岁终于逃离原生家庭的女人。对方说:"转身离开不是薄情,是自救。"
可她能去哪呢?账户里只有助学贷款欠款,衣柜里全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连哭都不敢出声——上次邻居听到她哭,母亲到处说她有精神病。
"时忆!死哪去了?"父亲的吼声穿透雨幕。
苗时忆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里有铁锈味,像血。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和爷爷吵架后,爷爷躺在地上流血的手。那天之后,母亲成了家里最凶的人,而爷爷变得像影子般安静。暴力会传染,就像贫穷会遗传。
走回客厅时,妹妹正往新手机里输号码。父亲红着眼睛数钱,母亲讨好地给妹妹剥橘子。没人看苗时忆一眼,仿佛她是透明的。
"爸,"苗时忆听见自己说,"我找到工作了,下周搬出去。"
父亲数钱的手停了半秒。"随便你,"他没抬头,"反正指望不上你。"
这句话像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锈死的锁。苗时忆想起自己放弃编导梦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蹲在河边哭,回来时全家已经吃完晚饭,没人问她去了哪。
"多生几个就好了。"父亲经常这样说。现在她终于懂了,在他们眼里,孩子不过是抽奖券——多抽几次,总有个能中奖的。
雨声中,苗时忆开始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旧衣服,一沓画在广告单背面的分镜稿,还有藏在床底的止痛药。收拾到一半,她发现妹妹站在门口。
"你要走啊?"妹妹嚼着口香糖,"妈说你有病,让我离你远点。"
苗时忆拉上行李箱拉链。咔嗒一声,像枪上膛。
"告诉爸妈,"她平静地说,"我这病叫穷,叫偏心,叫失望透了。"
走出单元门时,雨小了。苗时忆没打伞,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角,又咸又涩。身后传来父亲暴怒的吼叫和母亲习惯性的辩解,但这次,她没有回头。
路过的邻居奶奶惊讶地看着她:"时忆,这么大的雨..."
苗时忆笑了笑。她想起这个奶奶每天接送孙子上学,却也曾被迫接送她妹妹,导致自己孙子只能挤在电动车前踏板上。当时妹妹还抱怨电动车"丢人"。
"奶奶,"苗时忆轻声说,"以后我妹上学,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雨里。前方是未知的黑暗,身后是二十六年的债务、暴力和偏心。但此刻,苗时忆第一次感到呼吸顺畅——原来转身不需要勇气,只需要彻底的心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