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女儿

《玻璃墙》

入住新家的第一晚,苗时忆就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家。

所谓的房间只有三面粗糙的水泥墙,第四面是一整块巨大的透明玻璃,从天花板直落到地面,像商店的橱窗一样将她完全暴露。玻璃外是黑漆漆的楼梯间,父亲就睡在那里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

"阳光照进来怎么办?"母亲站在玻璃前,手指在冰凉的表面上划出一道水痕。雨季的湿气凝结在玻璃内外两侧,像一层永远擦不干的泪。

苗时忆盯着母亲手指留下的痕迹,喉咙发紧。"用窗帘吧,"她轻声说,"老家有很多旧窗帘。"

"窗帘?窗帘!"父亲的声音突然从楼梯间炸开,带着酒气和怒气,"一分钱你都赚不到,还想要窗帘?"

苗时忆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鞭子抽中。她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熟悉的字眼又一次刺进耳膜——没用、赔钱货、精神病。二十年来,这些词如同烙印般烫在她的皮肤上,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我很委屈,"她转向母亲,声音细如蚊呐,"我好想哭。"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老旧的灯泡接触不良。"别哭,"她机械地重复着,"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苗时忆在心里尖叫。你知道他骂我时我多想消失吗?你知道我每天活得像走在薄冰上吗?但她说出口的只有一声哽咽,接着眼泪就决堤而出。

母亲快步走向楼梯间,苗时忆透过泪眼看见她俯身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父亲摆着手,一脸不耐烦:"我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没说她怎么会这样?"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

"我哪知道!"

"所以我就说她头脑有问题,"母亲的声音忽然变得笃定,"她有精神病,你别招惹她。"

玻璃墙将每一个字清晰地传递过来。苗时忆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多么熟悉的场景——她的痛苦永远被扭曲成病症,她的眼泪永远被解读为疯癫。

"爸刚才说了什么,你们都听见了。"她终于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突然哭了起来。"我压力好大..."他蜷缩在楼梯下的阴影里,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苗时忆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哭。那个打她时手臂肌肉虬结的男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本该感到胜利的喜悦,却只有更深的迷茫和痛苦。

隔壁伯母的咳嗽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苗时忆知道明天全村都会听说"苗家那个疯女儿又发作了"。她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墙。雨开始下了,水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她想起初中那年秋天,母亲和爷爷吵架时把老人推倒在地。村里人都站在父母这边,说老人顽固不讲理。但苗时忆记得爷爷倒地时浑浊的眼泪,记得他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脚踝,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阴暗潮湿,仿佛永远看不到阳光。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经常这样说她。

苗时忆把脸埋进膝盖。福气?是父亲醉酒后的拳头?是母亲永无止境的贬低?还是这间连墙壁都没有的"房间"?玻璃墙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牢笼里的幽灵。

楼梯间传来父亲的鼾声,母亲也回到了他们临时搭建的卧室。黑暗中的苗时忆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有一道去年留下的疤痕,是父亲砸碎的碗碟划伤的。当时母亲说她是自己不小心,还责怪她把血滴在了地板上。

雨声渐大,玻璃墙开始轻微震动。苗时忆把额头贴在冰冷的表面上,突然意识到这面墙其实很适合她的家庭——看似透明,实则冰冷;看似开放,实则将每个人隔绝在自己的痛苦里。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穿过玻璃,消失在雨夜中。

但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会在这里,在这间没有墙壁的房间里,继续扮演父母口中的"精神病女儿"。这个认知让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眼泪滴在玻璃上,与外面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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