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始皇(1)
始皇二十九年。
尚未破晓,天色犹且灰蒙蒙一片,永延殿却已灯火通明。
嬴政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宫人行色匆匆却有条不紊地来往于产室,难得有些神思不属。
季春三月的夜风早已褪去寒凉,从耳畔拂过时将女子忍耐的呼痛声传递入耳,也将这个夜晚拉扯地格外漫长。
终于,残星隐去、月沉碧潭。
伴着一声稚嫩的婴儿啼哭,嬴政心头一颤,猛地转过头看向那紧闭的殿门,负在身后的手亦不自觉地握紧。
“恭喜陛下!”
殿门打开一角又迅速关上,一名女官神色欢喜地出来报喜。
“是位公主,母女平安!”
“当真?”
嬴政近乎本能地追问了一句,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只觉得有天大的惊喜笼罩着他。
这……是他的宝儿吗?
——宝儿现在很累。
知韫甫一恢复意识,就觉得好像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难受疼痛的挤压力推着她往外出去。
这感觉略有点熟悉。
婴幼儿的大脑尚且支撑不住她更深的思考,于是知韫凭借着本能反应吭哧吭哧往外爬。
“哇~”
在出生的过程中有被累到的女婴在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忍不住哇地哭了一声,然后就感觉到被一双大手抱起。
“是女娃!”
极为欢喜的声音充满感染力,医女和宫女欣喜地互相对视一眼,又迅速忙碌起来,或是去向等候的皇帝报喜,或是为产育的皇后清理,或是给新生的小公主清洗。
——她好像……出生了?
新生儿的五感尚未发育成熟,知韫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人动作轻柔地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洗,又将她裹进绵软的锦被中,然后抱着她放到另一个地方。
似乎是床?
郑菁在宫人的侍奉下清理好身体、换了干净寝衣,倚靠着等宫人将孩子抱到她的身边来。
其实她这个年纪,放到平常人家足以做大母了,可谓是高龄产妇,幸而她身体素来康健,十月怀胎亦未曾吃什么苦楚,眼下虽有些脱力,却也不至于昏睡。
她轻轻触摸女婴的脸颊。
“宝儿?”
女婴显然不能回应。
听力暂且未回归的知韫努力地眨眨眼,想要看清这个应当是她妈妈的人,但显然,不是所有努力都有结果,刚加载成功就高负荷运转的大脑直接来了个强制关机。
于是等嬴政怀着激动的心进来时,只看到一只呼呼大睡的幼崽。
不过他显然不在意。
年过四十、儿女成群的皇帝陛下俨然因期盼许久的幼女降生而满是欢喜,年轻时初得长子时的心情他已然记不太清了,但此刻的喜悦却实实在在地驱散堆积的沉郁。
“辛苦你了。”
嬴政对自己的抱崽技术很有自知之明,没敢在幼女熟睡的时候尝试抱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又轻轻地伸出手指轻触她的脸颊,才心满意足地看向郑菁。
“多谢陛下关怀。”
郑菁莞尔轻笑,轻声道,“她是陛下的女儿,亦是我的亲女。”
其实这个孩子来得很意外。
当时天幕消散,她和嬴政都沉浸在对梦中情崽的渴盼中,于是一拍即合地努力造娃,只是等发热上头的脑子冷静下来,她和嬴政又觉得无论是二人的年纪还是现实情况,似乎都不适合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但真放弃,又有点不舍得。
于是二人一边纠结一边造娃,没多久,郑菁就发现她怀孕了。
郑菁:“……”
皇帝陛下的身体是真行啊。
虽然有点不太恰当,但郑菁认为,通过一个男人的某方面能力来判断他的身体健康程度应当是十分准确的,因而她大胆地作出猜测——
他或许真的是累死的?
若是调养得当,应当能撑到她女儿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嬴政并不知道温柔含笑的郑菁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女儿那红彤彤、皱巴巴的脸蛋,怎么看都觉得不够,于是他让泛起困倦的郑菁赶紧休息,又美滋滋地看了他崽许久,才在谒者的提醒下吩咐宫人悉心照看,恋恋不舍地去廷议。
今日的章台宫似有喜事。
前来廷议的文武重臣敏锐地从宫人卫士的神色中品出些欢欣的意味,在心里估算下皇后的产期,立马有了猜测。
果然——
“皇后平安诞下朕之幼女。”
皇帝陛下矜持地压着嘴角,却也大方地和他们分享喜悦,“宝儿年幼,且立为咸阳君。”
文武重臣:“!!!”
果真吗?
历代先王在上,我大秦果然秉承天命啊!
“臣等恭贺陛下!”
同样期盼许久的文武重臣红光满面,简直比自己有崽还要高兴,高呼,“陛下万年!殿下万年!大秦万年!”
大秦一统天下的日子尚短,各方面的事务本就繁多冗杂,兼之去岁天幕的出现,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的压力都很大,一群上了年纪的人简直比当年灭六国时还要拼。
眼下总算是有了好消息。
没办法,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皇帝陛下毕竟不年轻了,继承人的择定实在是重中之重。
追随皇帝陛下风风雨雨走来的文武重臣倒是不担心现在,但只要想到储君只能从胡亥打包单杀组里矮个子拔高个,就对未来毫无信心,愁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
现在,终于能安心干活了。
什么?
你说未必是小殿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然道理大家都懂,但就是拒绝去想这个可能——父一样,母一样,凭什么崽不是同一个崽?同样是大秦,上天总不能只偏心另一个,把他们当成是捡来的吧?
嘻嘻。
好日子也该轮到他们来过了。
(容光焕发.jpg)
刚出生的婴儿嗜睡。
一天拢共十二个时辰,她有十个时辰都在呼呼大睡,等到知韫终于可以稍微抵抗住嗜睡本能的时候,她开始悄咪咪地“打探”环境——
语言有点耳熟。
与汉初关中地区的雅言大抵仿佛,只在细微处略有不同,如果不是架空的话,她估摸着现在应该是秦汉时期,所处位置大约是在秦咸阳一带或者汉长安一带。
她应当出身皇室。
因为她母亲和殿中侍奉的宫人称呼她父亲为“陛下”,而宫人又称呼她母亲为“皇后”。
首先排除嬴秦。
毕竟秦朝就两任皇帝,秦始皇没有立皇后,至于胡亥,这家伙甚至没来得及立皇后就和秦朝一起共赴黄泉了。
所以,是老刘家的哪一位?
——似乎都不是。
随着视觉的回归,终于看清了她那虽然忙忙碌碌但每天都要来亲亲抱抱举高高的父亲身上穿着的玄衣纁裳时,知韫觉得她本来就转得不快的脑子似乎有点宕机。
等等!秦……秦始皇?
知韫:“???”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ber,这能对吗?
秦始皇究竟有没有皇后,两千年后的人只能遗憾地表示暂无相关史料,可她能不清楚吗?当年她可是和董仲舒司马迁面对面交流、看的都是未删改版《史记》、站在汉初研究秦史的呀!
可不是秦始皇,总不能是胡亥那个狗东西吧?别说她爹这龙姿凤章的样貌和凛然霸道的威势一看就不是胡亥配拥有的,年纪也对不上啊。
她似乎是老来女来着。
知韫努力地昂起小脑袋,伸出肉嘟嘟的小爪爪去碰她爹的脸。
“咿呀?”
政哥?是你吗政哥?
嬴政显然对爱女的亲近十分受用,抱着软乎乎的幼崽、握着胖嘟嘟的爪爪,只觉得老父亲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这就是有崽的快乐吗?
也不知道宝儿何时能喊阿父。
皇帝陛下心满意足地抱着他崽,听着咿咿呀呀的婴儿语,余光在崽崽阿母身上一掠而过,心想,既然隔壁的宝儿先喊阿母,那他的宝儿先喊阿父,这应当是合情合理、公平公正的吧?
于是,一番头脑风暴后开始晕晕欲睡的知韫就发现她爹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她喊阿父,别说,看上去还挺认真。
“咿呀?”
幼崽乌溜溜的眼睛满是困惑。
虽然她确实是个伪小孩,但爹你是不是有点没把她当真小孩?
旁观的郑菁:“……”
皇帝陛下的那点小心思她不用猜都知道,但怎么说呢,对于一个在教育界声名赫赫的父亲而言,只是教孩子喊阿父罢了,又没有把孩子带去廷议,可见是有分寸的。
至于先喊阿父……
看在皇帝陛下真有皇位要给她女儿的份上,不和他较这个真。
(微笑.jpg)
虽说暮春初夏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舒适安逸的时候,只是嬴政怕他崽吹了风,故而一直将她养在郑菁殿中,除了侍奉的宫人和医者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等到夏去秋尽,茁壮成长的幼崽已经初步显露出她那旺盛的精力,不仅能在铺满毯子的殿中四处乱爬,还能牵着父母的手尝试站立,嬴政思索后决定带着她在重臣宗亲的面前露露脸。
十月初一,祭祀英灵。
知韫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有人在给她穿衣裳、裹披风,然后就被熟悉的怀抱抱起,初时她还没在意,毕竟她爹每天早上都要先来抱抱她再舍得去工作。
咦惹,真是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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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从爹妈的日常交流中攫取到充足信息的知韫确定以及肯定她这辈子的爹就是秦始皇,就是不知道秦始皇为什么有了皇后,而且还有往女宝爹发展的架势。
行三朝礼时,由她阿母抱着她立于殿门处,她爹则亲自取了桑弧蓬矢来射四方天地。而后她爹又命奉常择定吉时,同左右丞相和宗正一道往太庙行太牢祭祀。
——祭祀太牢,在周礼中是天子的太子才得以享有的待遇。
知韫:“!!!”
她一下就精神了,甚至分不出心思去想胡亥这个狗东西人在何处,只剩下一个念头——
亲爱的阿父,什么时候能立你的嫡长女兼爱女当太子呀?
(期待的搓手手.jpg)
不过话又说回来,睡醒就发现已经被抱着上了车架的知韫挂在她爹的脖子上左顾右盼——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啊?
“宝儿醒了?”
嬴政感觉到怀里的小团子扭来扭去,熟练地调整抱崽的姿势,轻摇铃铛,很快有宫人登上车架,从水壶中倒了热水、拧了帕子,而后知韫懒洋洋地窝在她爹怀里,由他照顾着擦了脸、又干了一碗温热的牛乳。
“咿呀!”
被养崽技术日益精进的皇帝陛下照顾得很好的知韫吭哧吭哧地踩着他的大腿,踮着脚丫仰着脑袋,嬴政唇角微扬,配合地低下头,果然感受到她啪叽一口亲在脸侧。
“mua~”
摇摇晃晃的幼崽眉眼弯弯,露出只长了四颗牙的笑容,高高兴兴地歪在他怀里跟他贴贴。
老父亲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嬴政轻柔地摸摸她的毛毛头,放柔声音,“咱们现在正往骊山去,等会儿阿父带着宝儿一道祭祀我大秦英灵,宝儿莫要害怕,可好?”
知韫:“???”
祭祀英灵?
是和祭拜烈士一样吗?
ber,大秦在这方面的思维竟然这么先进的吗?而且,带着七个月大的她去祭祀,她爹的爱是不是有点太沉重了?
幼崽歪了歪头,乌溜溜的眼睛懵懵懂懂,带着点困惑不解。
嬴政却觉得她应该听懂了。
“我的宝儿最是聪颖。”
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崽十分精神的样子,嬴政便絮絮叨叨地叮嘱,“祭祀时阿父忙,且让你扶苏阿兄抱着,宝儿若困了就睡一会儿……”
知韫:“……”
她眨眨眼,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果断往她爹的怀里拱了拱,将老父亲的絮叨当摇篮曲听。
别说,怪催眠的。
虽然嘴里说着要让长子来照顾幼女,但皇帝陛下却一直没舍得撒开手,一路抱着他崽踏过砖石大道、拾阶而上,直到在执祭香、行祭祀时才允许长子来抱幼女,等到祭祀完毕,又一刻也等不得地接回幼女,抱着她走到英灵殿外,俯瞰咸阳士民、锐士秦卒。
观礼的咸阳士民和戍卫的锐士秦卒显然都已知晓帝后得女的好消息,此刻正目光炽热地仰望着那立于高台的高大身影,和他怀里的幼崽。
一个代表现在,一个象征未来。
“陛下万年!殿下万年!”
咸阳士民和锐士秦卒难掩激动地齐声高呼,“大秦万年!”
知韫陷入了沉思。
自从知道亲爹是秦始皇后就将未来的储位和帝位视为囊中之物,并为太子之争制定了一揽子计划的知韫突然觉得,就算她不争不抢,这位置好像也是属于她的。
对一只七个月大的幼崽而言,她的声望是不是有点高得离谱?
算了,等会儿再琢磨。
软乎乎的玉团子歪着脑袋、安静地看了会儿,扭了扭小身子,伸出肉嘟嘟的胳膊抱着父亲的脖颈往上爬,在他垂眸看来时小小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不听话的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阿、父!”
嬴政:“……!”
他一时怔住,没反应过来。
直到杏眸亮晶晶的幼崽啪叽亲在他脸侧,又响亮地喊了一声。
“阿父!”
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酸酸的、胀胀的,暖洋洋热乎乎。
“诶!”
嬴政开怀大笑,高兴地应了一声,旋即又将咯咯笑的女儿举起,朗声道,“姮乃朕之嫡长,当为我大秦皇太子!”
重臣宗亲:“……”
虽然但是,当时说殿下年幼、先封咸阳君的是谁?刚出生一天的幼崽年幼,难道七个月的幼崽就不年幼了吗?
重臣和宗亲们笑呵呵地互相对视一眼,决定不和被一句“阿父”迷昏头的女宝父计较。
“谨遵皇帝陛下旨。”
众人俯首,“伏惟皇帝陛下受命于天、光照四海,皇太子殿下承天景命、宜乘鼎业!”
士民锐卒亦再次山呼万岁!
知韫:“!!!”
太子之位来得这么容易吗?
嘻嘻。
小小阿父,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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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暮:回来更最后的始皇政番外啦,大概有三四章样子,应该能在本周内更完,然后这本书就彻底完结啦!
春枝暮:咳,虽然知知是始皇政最小的孩子,但因为嫡出就她一个,所以宗法上知知就是嫡长,至于宗法这东西分男女,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咱只要诸事有利于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