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57)

知韫是被饿醒的。

其实还懒洋洋地不想睁开眼睛,但肚子不间断地向大脑中枢传递讯息,催促着她赶紧起床,于是她在被窝里蛄蛹一会儿,选择爬起来填饱肚子再继续睡。

反正已经忙完祭祀,她就算睡上一整天,也没人来管她。

——但不吃饭会。

“殿下。”

听见内室的细碎动静,淡青色素纱帷帐被错金螭首帐钩挽起,捧着热水帕子和衣物的宫女们鱼贯而入。

“有什么好事,挺高兴?”

知韫正以指梳理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随意抬眸一瞥,却见她们竟各个面露欢喜之色,不免升起几分好奇。

她身边的人,基本都是她爹精挑细选出来的,那叫一个稳重。

“殿下大喜。”

为首的何蘩领着众人行大礼,笑道,“王上下诏,立殿下为太子、立良人为王后,已遣使昭告秦人、列国。”

“……啊?”

知韫有点懵,“真的假的?”

虽然从她爹的举动来看,确实有以她为继承人的意思,但她以为,怎么着也得再过上几年才会正式下诏。

毕竟扶苏那家伙,可是到死都没能混上太子的名分。

不过仔细想想……

她从前的孩子,似乎每一个都是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会不会夭折、贤能不贤能,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OK,fine。

是她的速度慢了。

知韫迅速想通,美滋滋地接受她爹的爱,兴冲冲地就去找人。

宫女们:“……”

殿下,还没有梳洗啊!

何蘩怔愣后迅速起身,拿过狐裘就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嬴政并未在处理公务。

虽然他最爱大秦,但这不代表他会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处理公务上,闲暇之余,他也会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

就如此刻,秦王慵懒倚坐,静静地欣赏乐声,神态闲适而松弛。

“阿父!”

人未至,声先到。

嬴政唇畔扬起笑意,睁开眼就见裹着狐裘的小姑娘满脸笑容地向他跑来,一双杏眸流光溢彩、灿若星辰。

然后,他的笑意顿住。

秦王迅速起身,几步上前将小姑娘捞起来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脸颊与手,见并无凉意才缓和了神色。

“怎么不先穿好衣裳?”

他的目光凉凉看一眼跟随在后的宫女们,挥退奏乐的乐师,抱着女儿往内室去,宫女们忙跟着入内侍奉梳洗。

“想见阿父呀!”

知韫搂着他的脖颈,眉眼弯弯,“今儿刚醒来,就听她们说阿父立我为太子了,心里高兴,迫不及待想见阿父!”

“这样高兴?”

嬴政挑眉轻笑,“难道这是什么值得你觉得震惊的事情么?”

他的态度不够明显?

“这倒不是。”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惹得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但心里知晓阿父最爱我是一回事,亲眼见证阿父将太子位给我又是另一回事,当太子了,怎么可能不高兴嘛!”

她眼睛亮晶晶的。

“以后,我就是阿父唯一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啦!”

而且他还立她阿母为王后。

一生都没有立王后/皇后的秦始皇为了她选择立她母亲为后!

“这种阿父全心全意为我考虑、将所有好东西都捧到我的眼前的感觉,真的是超级超级幸福的!”

她就喜欢这样的偏爱。

“不立你,还能立谁?”

嬴政慢条斯理地给她梳了两个小揪揪,仔细瞧了瞧,觉得对称了,才满意地点点头,给她扎上珠玉发饰。

“几个小的,都两岁了,连话都说不利索,扶苏倒是好些,但他比你还大几个月,到现在连《商君书》都背不下来,更别提知其深意、化为己用了。”

他客观地点评了一句,认真道,“除了你,何人能为太子?”

秦王深深觉得,这一代的灵气,已经全部被他的长女给吸收了。扶苏先于她出生,所以勉强还能看,在她之后出生的几个小的,简直平庸地不像他的子嗣。

也就在讨他们长姊喜欢、哄他们长姊高兴上有几分天赋。

真立他们,秦国怕是要完。

知韫:“……”

虽然她最开始确实是打算通过将扶苏和弟妹都衬托地平平无奇来获取太子之位,但此时此刻,她略觉愧疚。

——她有挂。

“阿父,对他们宽容些吧。”

已经成功当上太子的某殿下顿时对自家弟妹生出了友爱之心。

“都是小孩呢,快快乐乐就行,长大再慢慢教导。就算能力有限,但有阿父与我在,当个富贵闲人总是行的。”

至于担当大任……

从始至终没被秦始皇考虑过继承人、连点存在感都不带有的家伙,说明能力也就那样。

“也不必有多大本事。”

知韫劝她爹宽宽心,“只要听话,别给咱们添乱惹事就行。”

“……养彘呢?”

嬴政吐槽,“要求真低。”

虽然他知道女儿是在安慰他,但是,并没有被安慰到呢!

“怎么会呢?”

太子殿下理所当然道,“就算是养彘,彘好歹也能作吃食,那就意味着他们必然也有自己的本事与用场,等过几年上学了,说不准就发现他们的天赋了呢?”

嬴政:“……”

“天气不错,去狩猎吗?”

他拒绝再讨论这个让他心梗的养彘话题,“再给你猎条狐裘?”

她今日裹的狐裘,就是他去岁猎的,火红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无一丝杂色,衬得她肤色白皙、玉雪可爱。

“啊?”

知韫迟疑,“可是我想去找阿母哎,想和她一起庆祝一下!”

双喜临门嘛!

“晚间再去。”

嬴政漫不经心道,“猎些野物来,命庖厨制了送到她殿中。”

“那行!”

知韫一想也觉得挺好,于是催促她爹赶紧去换一身利索的衣裳,又给他提要求,“今年我想要白色的狐裘!”

“知晓了。”

嬴政颔首,“我尽量。”

万一真就运气那么不好,没能找到纯白的狐狸,也没办法。

——只能等下一次了。

“什么尽量啊?”

小姑娘不满,“阿父是秦王,天命所属,自然是想要猎什么颜色的,就会有什么颜色的猎物出现在阿父眼前啊!”

她笑盈盈道,“实在不行,我把我的运气分一点给阿父呀!”

“定与你猎来,可好?”

嬴政失笑,复又打趣道,“既然你说了我天命所属,自然心想事成,至于你的运气,且自个儿留着用吧。”

……

秦王父女俩兴致勃勃地往上林苑狩猎时,册立王后与储君的消息已经以章台殿为起点,不断地往外扩散。

最先知晓的是后宫妃嫔。

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浮上心头。尤其是芈夫人等或生育公子、或出身尊贵的妃嫔,心里那叫一个失落郁闷。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事?

纵然都知道秦王宠爱长女,也不曾想,他竟会立她为太子!

自周以来,未曾见闻。

可再离奇,秦王诏书已下,重臣、宗亲皆无异议,她们也只能整理好心情,先去拜见新王后以示友好之意。

咸阳士民紧随其后。

“你可以不用想栎阳殿下为韩王之事了。”

张良对韩非道,“人家未来是秦王之尊,如何会去当韩王?”

哪怕韩国是他成长的国家,但平心而论,秦国比韩国强盛得不止一星半点,没道理弃秦王之位而择韩王之位。

韩非:“……”

他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只是想想而已,她本就是……秦国的公主,如何……如何能继韩王之位?”

张良扬唇轻笑,“纵然生于韩国,她也不可能成为韩王的。”

除了秦国,都不行。

“你看,他们都无甚异议。”

张良今日随韩非一起前往咸阳学宫拜见荀子,听闻此消息时,荀子和他的弟子们竟欢欣非常。离了荀子处,目之所见的学宫弟子中,秦国学子欣然接受、三五成群地去酒肆欢饮。

这还罢了,甚至连六国学子,虽有诧异,但也没觉得不对。

他们才来咸阳多久啊?

竟然一个个地都变成了他不认得的模样。

张良不禁开始反思——

他在听闻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震惊,是不是有点太迂腐了?

(皱眉沉思.jpg)

如果让秦人知道的话,他们定然会认真表示,你就是迂腐。

因为他们的反应是——

什么?

王上立太子了?

太子是何人啊?品行能力如何?会不会昏庸地连累他们受苦?

栎阳公主?

是那位奏请王上,为他们修筑英灵阁和英灵碑的栎阳殿下?

——岁首的时候他们都去县里祭拜了。真好,以后他们就算战死,也不会成为没有香火祭祀的孤魂野鬼了。

是那位与农家一道研究出了耧车、曲辕犁、水碓水碾龙骨水车等新式农具的栎阳殿下?

——听说县里来了农事指导员,新一年就要教他们代田法、堆肥的法子,以后的粮食量产能高出好几成嘞!

那没事了!

这样聪颖能干、关心他们的公主,就应该当太子、当秦王嘛!

至于六国……

楚国的新王刚继位没两年,还在专心稳固权柄,没工夫去管楚国公主在秦国生的公子能不能当上太子的事。

自己没本事,找他就有用?

怎么着?他还能因为秦国没立楚国公主所出的公子为太子,就派兵去打?呵呵,秦国不来打他们就算好事了。

魏国势弱,想搞点小动作,又怕当了出头鸟被秦国盯上,商量来、商量去也没能下定决心,最后选择躺平。

算了算了。

总归有赵国顶在前头呢!

韩王喃喃道,“以后,我韩国的公子非就是秦国太子的老师了?”

那,秦国能不能不打韩国?

他充满憧憬,“叔父入秦教导秦太子,应当会庇护韩国吧?”

韩臣:“……”

算了,你高兴就好。

“秦王立长女为太子?”

赵王挑了挑眉,想起当日在咸阳见过的小姑娘,既惊讶又不惊讶,反倒有心思嘲笑齐王。

“齐王竟想让秦王将他的太子嫁到齐国去,可真是……”

能活着从咸阳出来,命真大。

不过嘲笑过之后,他当即一挥衣袖,召集众臣商议攻燕之事。

——秦王立长女为太子,想来需得耗费心力于稳固国内上,确实没功夫来插手赵燕之事,正是攻燕的好时机。

燕王:……去你爹的!

他慌忙找来太子丹,千叮咛万嘱咐,“赵国近来对我燕国蠢蠢欲动,当年你与秦王同在赵国为质,也算有旧,此次便由你亲往咸阳贺他册立太子,务必要请秦王派兵援手燕国啊!”

太子丹郑重点头。

齐王:“……”

齐相后胜来禀报时,他正披着狐裘兴致盎然地欣赏红梅白雪,听闻消息的那一瞬,齐王眼前一黑,踉跄倒地。

“王上!”

后胜大惊,匆忙上前想把他扶起来,却被齐王一把握住手。

“当真是栎阳公主?”

他不死心地问,“就是寡人提出联姻、为长孙求娶的栎阳公主?”

后胜艰难点头,“正是她。”

齐王:“……”

“怎会如此啊?”

齐王欲哭无泪,“寡人当真只是想与秦国永结为好,没有觊觎秦国太子的意思,后相你说,秦王会信寡人吗?”

“会……会的吧?”

后胜略迟疑了一下,又十分笃定地安慰齐王,“王上你想,秦国虎狼,昔年昭襄王敢直接扣留楚怀王至死,王上既然从咸阳平安回国,那就说明秦王并未因此无心之言恼恨王上,秦国与齐结盟的诚挚之心,天地可鉴啊!”

——宝贝确实很真诚。

“是吗?”

齐王被他安慰到了,“想来也是,寡人当日并不知情,俗话说不知者不怪,秦王应当不会记恨寡人的无心之言。”

他都没有扣押他在咸阳!

于是他欣然道,“既如此,劳后相代寡人携厚礼入秦观礼吧。”

——反正他是不敢去了。

后胜:“……臣遵王令。”

他去就他去吧,反正秦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扣在咸阳。

“诶,后相觉得,寡人要不要挑一个太子的儿子也跟着去?”

齐王摸着下巴,“既是两国联姻,秦国太子不能嫁过来,但咱们齐国的公子可以嫁过去啊!把人选换一换就是。”

嘿,他真是个机灵鬼!

后胜:“……”

他不禁痛苦面具,表示有被自家王上的奇思妙想深深折服。

怎么还敢惦记人家太子呢?

不要命啦!

齐王并不知道后胜的绝望,他兀自感慨,“真乃秦王之掌上明珠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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