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虫虫
父王的甲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躺在丝绒床榻上如同一截枯枝。
我跪在他的身边,六条腿都在颤抖。
水晶宫灯在头顶投下惨白的光,照得他复眼中的每一片小眼都黯淡无光。
“孩子…”
他的触角微弱地颤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住…永远不要让穷人有钱。”
我愣住了,前足不自觉地抓紧了床榻边缘的丝线。
“为什么?父王,如果工蚁们能吃饱,我们的虫虫国不是会更强大吗?”
父王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嗤笑,几滴绿色的血液从口器中渗出。
侍医慌忙上前,却被他用最后的气力挥退。
“愚蠢。”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你祖父…被那群麻雀啄食的时候…那些富足的工蚁…有谁站出来?”
他的复眼突然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只有饥饿的虫子…才会不顾生死地替你报仇!”
我的心跳停滞了一瞬。
十年前那场国殇再次浮现在眼前:祖父的残壳被悬挂在边境的树枝上,羽毛和甲壳碎片散落一地。
那时我才十二岁,却已经懂得什么是仇恨了。
“可是父王,现在的工蚁区已经——”
“记住!”
父王突然暴起,前足钳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贫困…是最好的武器。富裕会让他们思考…而思考的虫子…会先思考自己的利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不是…王国的仇恨…”
他的甲壳终于完全灰暗下来,像一片干枯的树叶。
我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王宫里的钟声随即响彻云霄。
从现在起,我就是虫虫国的新王了。
登基大典那天,整个王都张灯结彩,我的加冕仪式在最高处的蘑菇伞盖举行,身披金丝编织的斗篷,头顶是历代相传的蜜露王冠。
从高处俯瞰,贵族区的甲壳建筑闪闪发光,而远处的工蚁区则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灰暗破败。
“陛下,这是各地送来的贺礼清单。”
首相螳螂先生递上一卷树皮纸,他的前肢锋利如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我粗略扫了一眼,都是些珍稀的露珠、罕见的菌丝,还有从蝴蝶国进口的荧光粉末。
“工蚁区的代表来了吗?”
螳螂先生的两片口器摩擦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陛下,按照传统,加冕典礼不邀请底层代表。”
我注意到几位贵族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甲虫公爵的金属光泽甲壳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痛,他正和蛾族族长低声交谈着什么,触角频繁抖动。
典礼结束后,我独自站在王宫最高的瞭望台上。
夜幕降临,贵族区的荧光菌灯依次亮起,像散落的星辰;而工蚁区只有零星几点暗淡的萤火,大部分区域沉浸在黑暗中。
一阵风吹来,我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腐烂植物和排泄物的气味。
那是从工蚁区飘来的。
“陛下,您该休息了。”
侍从长蜉蝣女士轻声提醒,她透明的翅膀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
“再等等。”
我挥退了她,继续凝视着那片黑暗。
父王临终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但眼前这片死寂的黑暗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第二天清晨,我在议事厅接见了各部大臣。
甲虫公爵挺着锃亮的胸甲第一个发言:“陛下,边境报告显示麻雀国正在加固巢穴,我建议立即增加兵蚁数量。”
“军费从哪里出?”
我注意到财政大臣蚜虫先生的身体明显缩了缩。
“自然是增加工蚁区的税收。”
甲虫公爵理所当然道:“他们的幼虫出生率今年又创新高,完全有能力承担。”
蛾族族长扑扇着华丽的翅膀补充:“而且最近工蚁区出现了煽动性言论,增加税收可以让他们没精力胡思乱想。”
我看向螳螂首相:“你怎么看?”
“陛下,您父王的政策一直很有效。”
他优雅地交叉着前肢:“饥饿的工蚁是最好的士兵,他们为了额外的蜜露会拼死作战。”
议事结束后,我命令侍卫蝴蝶队长准备一套工蚁的伪装。
他是我少数信任的臣子之一,因为蝴蝶一族没有争夺王位的野心。
“陛下,这太危险了。”
他的复眼中闪烁着担忧:“最近工蚁区很不稳定。”
“正因如此,我必须亲眼看看。”
我让他帮我涂上灰色的植物汁液,掩盖住王室特有的金属光泽,又换上了粗糙的纤维衣物。
黄昏时分,我混入了一队返回工蚁区的搬运队。
沉重的菌包压得我背部生疼,但我咬牙坚持着,我身边的工蚁们也都沉默寡言,触角低垂,只有疲惫的信息素在空气中弥漫。
工蚁区的巢穴通道低矮狭窄,我必须深深弯着腰才能前进,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霉味和体臭,通道壁上渗出可疑的液体,偶尔有幼虫的哭声从侧室传来。
“新来的?”
一只年老的工蚁突然凑近我,他的甲壳上布满裂痕,左前足明显畸形。
我点点头不敢多说话。
王室的信息素虽然很容易掩盖,但我的口音仍可能与真正的工蚁不同。
“看你搬运的姿势就知道是新手。”
他发出苦涩的信息素:“不过没关系,很快你的背也会和我们一样弯。”
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中央洞穴,这里挤满了结束一天工作的工蚁。
分发食物的区域排着长队,但食物只有少量发霉的菌类和稀薄的蜜水。
“就这些?”我忍不住问道。
老工蚁发出嘶哑的笑声:“今天算好的了,至少没克扣分量。昨天南区的几个巢穴什么都没分到,听说饿死了十几只幼虫。”
我叹了口气。
在王宫里,我每天的饮食包括新鲜露珠、精选花蜜和蝴蝶国进口的发酵花粉,从未想过工蚁们的食物如此匮乏。
“为什么不上报?”我压低声音问它。
老工蚁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上报?你以为监察队的那些兵蚁不知道?”
他凑到我耳边:“他们拿走了最好的部分,剩下的才轮到我们。”
洞穴深处突然传来骚动。
几只强壮的工蚁围在一起,中间是一只瘦弱的工蚁,他正死死护着一个小包裹。
“交出来!”为首的工蚁厉声道,“南区的不配拿双份!”
“我妹妹病了…”
瘦弱工蚁哀求道:“就多一点菌丝好吗…”
“病?谁在乎!”
强壮工蚁一脚踹翻了他:“你们南区去年就闹过事,活该挨饿!”
我看着那只工蚁被拳打脚踢,包裹被撕开,里面的菌丝被争抢一空。
周围的工蚁们要么冷漠旁观,要么趁机捡拾散落的碎片,没有谁伸出援手。
“那是…南区?”
老工蚁点点头:“自从去年南区要求增加食物配额后,就被特别‘照顾’。”
他讽刺地说道:“贵族老爷们很聪明,让我们互相仇恨,就没精力仇恨他们了。”
我突然明白了议事厅里蛾族族长说的“煽动性言论”是什么意思。
不是工蚁们在反抗,而是他们已经开始意识到不公。
“那么你们…恨麻雀国吗?”我试探着问它。
老工蚁的触角奇怪地抖动了一下:“麻雀?我连麻雀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冷笑道:“我只知道我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我的幼虫却饿得啃食巢穴的支撑柱,如果明天麻雀国打过来,你说我会为谁而战?”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父王的逻辑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饥饿的工蚁不会为仇恨而战,他们只会为生存而战,而敌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自己。
洞穴另一头突然传来喧哗声。
一队全副武装的兵蚁走了进来,领头的挥舞着锋利的前肢:“所有十六岁到四十岁的工蚁,明天开始接受战斗训练!麻雀国又袭击了我们的边境巡逻队!”
抱怨声四起,但很快在兵蚁的威慑下安静下来。
老工蚁凑到我耳边:“看到了吗?又要打仗了,每次都是这样,当我们开始抱怨食物太少,就会传来麻雀国挑衅的消息。”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议事厅里甲虫公爵的话言犹在耳,而现在“麻雀国的威胁”就这么巧合地出现了?
离开工蚁区时,我的心情比那些发霉的菌类还要沉重。
父王的统治哲学在我眼前崩塌:贫困没有培养出满腔仇恨的战士,只培养出了绝望的、可能随时反叛的奴隶。
而那些贵族大臣们,他们显然深谙如何操纵这种局面。
回到王宫,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身上残留的灰色汁液。
水珠顺着我的甲壳滑落,就像工蚁区墙壁上那些可疑的液体。
我意识到,虫虫国真正的敌人可能不在边境,而在我们内部。
蝴蝶队长轻轻敲门:“陛下,螳螂首相请求紧急觐见,说是麻雀国的侦察兵越过了边境线。”
我闭上眼睛,父王临终的话再次回响:“只有饥饿的虫子…才会不顾生死地替你报仇!”
但当我回想起那只老工蚁讽刺的眼神,一个问题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如果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谁还会在乎王室的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