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嫡庶
我是常国先帝的第十二个孩子,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我们这些庶出的子女连奴才都不如,至少奴才还能吃饱穿暖,而我们,不过是嫡母赵后和她那些宝贝嫡子女们取乐的玩物罢了。
我出生那天,生母就被拖出去处死了,所以没有名字。
赵后后来说,我们这些庶出的孩子生母都卑贱下流,不配活在世上,她将我们关在皇宫最偏僻破败的角落,美其名曰“吃苦耐劳,锻炼意志力”。
“十二,该起床了。”
青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手脚冰凉。
窗外的雪下了一夜,寒气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钻进来,在我呼出的白气中结成细小的冰晶。
“知道了。”
我应了一声,声音嘶哑。
昨晚三皇子常晖又来找麻烦,逼我喝下那杯掺了泻药的酒,折腾到半夜才消停。
我穿好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棉袍,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
这件衣服还是两年前发的,对我们这些庶出皇子,内务府从来都是能拖就拖。
推开门,青柳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她是我最近收买的宫女,也是唯一还关心我死活的人。
“十二,快趁热喝了吧。”
她将粥递给我,眼睛却警惕地扫视四周,生怕被人看见。
我接过碗,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里面飘着几片菜叶。
“又是从你的口粮里省出来的?”
青柳摇摇头:“我不饿。”
我知道她在说谎。
我三口两口喝完粥,将碗还给她时,指尖不小心相触,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十二!”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我浑身一僵。
是嫡三皇子常晖,他带着两个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穿着厚实的貂皮大氅,靴子上镶着珍珠,与我这身寒酸打扮形成鲜明对比。
“三皇兄。”
我低头行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常晖上下打量我,突然伸手揪住我的耳朵:“听说你昨晚没去给母后请安?好大的胆子!”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敢挣扎:“回三皇子的话,昨晚我身体不适……”
“不适?”
常晖冷笑一声,松开我的耳朵,却反手给了我一记耳光:“一个贱人生的杂种,也配说不适?”
我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血腥味。
青柳在一旁瑟瑟发抖,却不敢上前。
“跪下。”
常晖命令道。
我顺从地跪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我的裤子。
常晖满意地点点头,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个木盆,里面盛满了冷水。
“母后说了,你们这些庶出的孩子需要锻炼意志力,就像狗马,多驯化折磨才会忠诚。”
他狞笑着,将整盆水从我头顶浇下。
刺骨的冷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抖。
常晖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狼狈相,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他们走后,青柳立刻跑过来,用袖子擦我脸上的水:“十二,快进屋换衣服,会生病的!”
我摇摇头:“来不及了,该去给嫡母请安了。”
赵后住在最豪华的凤仪宫,每天早晨,我们这些幸存的庶出子女必须准时去请安。
说是请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当我湿漉漉地赶到凤仪宫时,其他庶出兄弟姐妹已经跪了一地。
我悄悄跪到最后面,尽量不引人注目。
赵后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身边围着她的几个嫡子女。
她今天穿着正红色的凤袍,头上金钗闪耀,雍容华贵得如同画中走出的神女。
“都到齐了?”
她扫视我们,目光在我湿透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我们齐声喊道。
赵后微微颔首:“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宣布,下月是皇上寿辰,你们每人需准备一份贺礼。”
我心头一紧。
我们这些庶出子女劳作所得只有微薄的薪水,大部分还要上交给赵后,哪有余钱准备贺礼?
“母后,”五姐常瑶壮着胆子开口:“儿臣们的薪水……”
“怎么?”赵皇后眼神一冷:“给你们机会尽孝,还推三阻四?”
常瑶立刻低下头:“儿臣不敢。”
赵后满意地笑了:“这才对。记住,我才是你们的母亲,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的。若让我知道谁藏私……”
她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奴隶是不能藏私的,只有嫡出子女才有“私”。
请安结束后,我们照常去织造坊做工。
赵后说这是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庶出子女养成懒惰的恶习,实际上不过是另一种剥削手段。
织造坊里闷热潮湿,织机声嘈杂刺耳,我和其他庶出皇子公主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工序,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
“十二弟,你的手……”
一旁的七哥常晗忽然停下,他看着我红肿的手指,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继续穿梭引线。
我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染缸里已经开裂,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但比起饿肚子和殴打,这点疼算不了什么。
去年,八妹常玥因为偷偷留下一点自己织的绸缎做冬衣,被赵后发现后活活打死,八妹的尸体被草草掩埋,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赵后只说了一句:“命不好,活该。”
当然比起她下毒打掉,剖腹流产的那些未出生的胎儿,我们的命好了太多。
或许也不算好。
午时,我们得到短暂的休息,伙食是一碗稀粥和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
我蹲在角落里默默吃着,突然听到一阵骚动。
“六晕倒了!”
我抬头看去,只见六哥常昕倒在织机旁,脸色惨白。
几个太监围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拖了出去。
“怎么回事?”有人小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常晗苦笑:“饿的呗,他把自己那份吃的都给了十妹。”
我看向十妹常瑗,她正捂着脸无声哭泣。
常昕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一直像长辈一样照顾着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他死了,我们以后更苦了。
太监很快回来,轻描淡写地说:“六虽然没了,但你们要继续干活,丝织不要停。”
这就是我们的命,死了都没人在意,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
但至少算得上数字,比如六,不像有的孩子,数字都算不上。
傍晚,我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小院。
青柳不在,可能被叫去别处干活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炕上,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
这双手曾经也细嫩过。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被带到织造坊,看着那些复杂的织机不知所措。
赵后的大太监用藤条抽打我的背,说庶出的孩子不配娇生惯养。
那天晚上,我疼得睡不着,是常昕偷偷来看我,给我带来一点药膏。
他说:“活下去,十二弟。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现在常昕死了,而我还在苟延残喘。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警觉地坐直身体。不是青柳,她的脚步更轻。
“十二弟?”是常晗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七哥,进来吧。”
常晗闪身进屋,迅速关上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我从厨房偷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糕点和几片肉干。
我喉咙发紧:“你不该冒险。”
“别废话,快吃。”
常晗在我身边坐下,压低声音:“我听到一个消息。”
我停下咀嚼,看向他。
“朝中有人对赵家的专横不满了,”常晗眼睛发亮:“礼部尚书周大人昨天在朝堂上弹劾赵家贪污军饷。”
我心跳加速:“皇上怎么说?”
常晗摇摇头:“还能怎么说?装聋作哑呗。但这是个信号,昀弟,朝中开始有人敢反对赵家了。”
我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思绪万千。
赵后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虐待我们,就是因为她赵家在先帝夺位时立下大功,现在朝中遍布赵家党羽。
“我们需要盟友,”我轻声说道:“朝中的,还有宫里的。”
常晗点点头:“我已经联系了几个对赵家不满的太监和宫女,他们答应帮我们传递消息。”
我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青柳的惊叫声。
我和常晗同时僵住。
“十二!七!快躲起来!”
青柳的声音充满惊恐。
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被踹开了。
常晖带着几个侍卫闯进来,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
“哟,兄弟情深啊。”
他环视屋内,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食物上:“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常晗立刻站起来:“三皇子,是我……”
“闭嘴!”
常晖一巴掌将常晗打倒在地:“来人,把这两个贱种拖到雪地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侍卫粗暴地抓住我们,拖到院子里。
雪又开始下了,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
“脱了他们的外衣!”常晖命令道。
侍卫扒掉我们的棉袍,只留下单薄的里衣。
常晖满意地看着我们发抖的样子,转身进屋:“给我搜!看看他们还藏了什么违禁品!”
我跪在雪地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常晗在我旁边,脸色已经发青。
“坚……坚持住……”我艰难地说道。
常晗勉强点点头,但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
他本来就体弱,去年冬天差点病死。
屋内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常晖得意的笑声:“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走出来,手里拿着我偷偷藏起来的几本书。那是我用省下的例银,通过一个老太监从宫外偷偷带进来的。
“《治国策论》?《兵法典要》?”
常晖讥讽地翻着书:“一个贱种也配读这些?”
他将书撕成碎片,扔在我面前:“母后说得对,你们这些庶出的孩子就是不安分,你们就应该读四书五经,免得生出爬上座当主人的心思。”
雪花落在破碎的书页上,很快融化成水,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那些书是我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常晖欣赏了一会儿我们的惨状,才带着人离开,临走前命令侍卫看着我们,不准任何人给我们送衣服或食物。
雪越下越大,我的手脚已经失去知觉,常晗的情况更糟,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七哥……七哥!”
我艰难地挪到他身边,用身体为他挡风。
常晗的嘴唇发紫,眼睛半闭着:“昀弟……我……不行了……”
“不!坚持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想想十妹,她需要我们!”
提到常瑗,常晗的眼神稍微清明了一些。
我们三个——我、常晗和常瑗,是仅存的庶出子女中最亲近的。
常瑗才十四岁,比我们小五岁,一直是我们保护的对象。
不知过了多久,看守的侍卫终于熬不住寒冷,躲到屋檐下避雪去了。
青柳趁机溜过来,给我们披上两件旧棉袄。
“再坚持一会儿,”她急得快哭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十了,她正想办法救你们。”
我虚弱地点点头,将其中一件棉袄裹在常晗身上。
他的情况很糟,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院门突然被推开。
我以为又是常晖回来了,却看到常瑗带着一个太医匆匆走进来。
“快!救救我七哥!”常瑗哭喊道。
太医检查了常晗的情况,脸色凝重:“必须立刻救治,否则……”
常瑗转向看守的侍卫,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这是皇上的令牌!我命令你们立刻将我七哥抬到太医院!”
侍卫面面相觑,不敢违抗皇上令牌,只得照办。
常瑗扶起我,小声说:“我偷了皇帝的令牌,他今天出宫狩猎去了,暂时不会发现。”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胆小怯懦的小妹妹:“瑗,你……”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她咬着嘴唇,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七哥说得对,我们得反抗。”
太医和侍卫抬着常晗离开后,我和常瑗回到屋里。
青柳赶紧煮了姜汤给我们驱寒。
“皇帝为什么会帮你?”我疑惑问她。
常瑗摇摇头:“他不知道,皇帝的贴身太监小德子,他帮我偷的令牌。”
我若有所思。
皇帝常昊是赵后的长子,但性格与常晖截然不同,相对温和。
虽然很昏庸。
或许……这也是个突破口。
“瑗,”我握住她的手:“从今天起,我们要改变策略。”
“什么策略?”
“表面上继续顺从,”我压低声音:“暗地里,我们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收集赵家和嫡子女们的把柄。”
常瑗眼睛一亮:“就像你那些书里说的?”
我点点头,虽然那些书已经被毁了,但知识已经印在我脑子里。
赵后以为撕碎几本书就能摧毁我的意志,她错了。
那晚,当常晗在太医院脱离危险的消息传来时,我站在窗前,看着渐渐停息的雪。
雪地反射着月光,白得刺眼。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四姐常琼因为顶撞赵后,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冻成了冰雕,脸上还挂着泪痕。
赵后只说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活下去,活得比他们都长,我要亲眼看着这个吃人的嫡庶制度崩塌,看着赵后和她的爪牙们得到报应。
雪停了,但我的心中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