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交融
再次回到双河城,老工匠在鱼市开张前病死。
我看着他蜷缩在卖鳕鱼的摊位旁,像片枯叶般轻微颤抖。
昨夜他在酒馆咳血时,几个工友凑钱想送他去蓝区医院,却被巡夜税吏拦在石拱桥头。
“黄区的病会污染蓝区空气。”
税吏用长矛抵着工友的胸口:“这是大法官亲自签发的《洁净令》。”
此刻老工匠的呼吸越来越浅,嘴角不断溢出粉红色泡沫。
鱼贩们默契地绕开那块地方,仿佛死亡也会通过目光传染。
只有卖贻贝的妇人时不时瞥去一眼,在围裙上擦手的动作越来越急促。
“他需要医生。”
我拦住一个背着药箱走过的蓝区学徒。
年轻人掀起绣有蓝河家徽的袖口,露出里面的银质手环:“看清楚,我是药剂师协会认证的……”
他的视线落到老工匠身上时突然凝固:“天啊,你们黄区人都不洗澡吗?”
最后老工匠是在我怀里断气的。
那一刻很奇怪,他松弛的眼皮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球映着晨光,竟透出几分清澈。
他抓住我衣领的手爆发出垂死者的力气,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音节:
“告……诉他们……我……”
然后就像蜡烛熄灭般,某种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
我抱着尚有余温的尸首,突然意识到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老工匠,而现在躺在我怀里的,不过是一具即将腐烂的肉壳。
同日下午,我在蓝区中央医院见到了完全不同的场景。
蓝河商会的丝绸大亨因为偏头痛,占据了整整一层的特护病房,十二个医生轮流为他检查,最新式的蒸汽造影机轰隆作响,护士们端着银托盘来回穿梭,盘子里摆着来自南洋的珍稀药材。
“脑部供血不足。”
首席医师严肃地宣布道:“需要立即输犀角粉。”
我站在走廊拐角,看着大亨的第三任太太哭晕在真丝手帕里,而他成年的儿子们正在病房外为遗产分配低声争吵。
透过半开的门缝,能看见大亨本人正偷偷把药液倒进床底的花盆。
那天夜里,我坐在双河交汇处的礁石上,看着月光下依然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怀里还残留着老工匠身体的重量,眼前却浮现大亨病房的奢华景象。
两种死亡,不,两种生命的对比如此鲜明,却又在某个层面上如此相似:无论黄土路上的咳血而亡,还是天鹅绒床单上的犀角治疗,最终不都是意识离开肉体的过程吗?
黎明时分,一个想法像闪电般击中我:人们为肉体差异筑起的高墙,原来从一开始就建错了地方。
正午的钟声敲响时,我站在了双河城最大的十字路口。
工人们正要去吃午饭,商人们刚结束上午的会议,穿蓝制服的管理者和穿黄麻衣的劳工在此短暂交汇。
“看看你们自己!”
我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几个蓝衣学子惊得掉了书本:“看看你们为这具肉体付出了什么!”
路人纷纷驻足,税吏从岗亭探出头,手按在鞭柄上。
“黄区的母亲们省下口粮喂养孩子,蓝区的贵妇们绝食三天只为塞进新裙子。”
我跳上运水车的踏板:“可当死亡来临,这些区别有什么意义呢?”
人群开始聚集。
我看到穿蓝布裙的少女挤到前排,笔记本已经翻开;黄区那个研究机械的青年站在巷子口,手上还沾着机油。
“我们不是这具肉体!”
我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跳动的血脉:“我们是住在里面的意识体!肉体不过是意识暂住的帐篷,有人是绸缎帐篷,有人是麻布帐篷,但帐篷终会朽坏,里面的旅客才是真实的!”
几个税吏推开人群向我走来,但奇怪的是,他们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人墙。
蓝区的学者和黄区的劳工不知何时站到了一起,形成一道混杂着丝绸与粗布的肩膀之墙。
“看看老工匠和大亨!”
我指向医院方向:“一个咳着血死在鱼摊旁,一个熏着香死在病床上,但他们的意识体同样离开了!如果生前能明白这点……”
鞭子破空声打断了演讲。
治安官的马车疾驰而来,但我的话已经像种子般撒了出去。
当我被拖走时,看到蓝裙少女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而黄衣青年正把什么装置偷偷塞给一个穿蓝制服的低级文员。
他们把我关在蓝河监狱的地下室,那里专门关押“思想犯”。
奇怪的是,狱卒送来的餐食竟比我在黄区见过的还要丰盛。
“吃吧。”
老狱卒放下油灯:“上个月有个绝食的诗人死在这里,大法官被吟游协会烦得头疼。”
我借着灯光打量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发现他的瞳孔一蓝一黄,这在双河城意味着混血,最受歧视的族群。
“您相信灵魂吗?”我突然问他。
老人锁门的手顿了顿:“我信每天中午脊椎的疼痛,信每月发薪日克扣的铜板。”
他咳嗽起来,声音却带着奇特的韵律:“至于看不见的东西……留给蓝区老爷们操心吧。”
三天后,我被释放了。
奇怪的是,既没有审判也没有罚款。
后来才知道是蓝区某位学者的担保,他声称我的“疯狂言论”对研究民情有参考价值。
走出监狱时,双河城表面上一切如常。
蓝区咖啡馆里依然飘着香颂,黄区码头上照旧响着号子,但当我经过小巷时,不时有人对我点头致意;面包店老板多塞给我一个黑麦面包;甚至有个穿蓝制服的年轻税吏偷偷塞来一张字条,上面抄录着大法官最新颁布的《意识遏制法》。
我来到黄区边缘的废弃教堂,这里原本供奉的是被蓝区禁绝的“融合之神”。
彩窗玻璃早已破碎,但阳光透过残存的碎片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奇妙的蓝黄交融的光斑。
正清扫祭坛的独臂乞丐抬起头,正是那个因偷书被砍手的青年。
他的眼神不再麻木,而是燃烧着某种我熟悉的火焰。
“您来了。”
他放下扫帚,引我看向教堂后方。
十几个黄蓝混杂的年轻人正在整理书籍,其中就有那个蓝裙少女和机械青年。
墙上贴着简陋的图纸,显示他们计划在这里建立什么。
“意识体修炼所。”
少女合上笔记本:“我们想证明您的理论。”
机械青年展示出一个奇怪的装置:用废弃蒸汽零件拼凑的基座上,嵌着两块不同颜色的水晶。
“黄水晶能放大思维波动,蓝水晶可以稳定频率。”
他兴奋地解释道:“虽然简陋,但昨天我们让一个蓝区学生和码头工人产生了三秒的意识共鸣!”
我抚摸着装置粗糙的边缘,突然意识到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
这不是我计划中的结果,却比任何计划都更完美。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意识平等的真谛。
当晚,我们进行了第一次集体实验。
二十个志愿者围坐成圈,中间是改良后的装置。
当机械青年启动开关时,水晶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集中注意力在眉心。”
我指导着:“想象你们的意识体正在脱离肉体……”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蓝区学生抱怨头痛,黄区工人则茫然地搓着膝盖。但就在实验即将失败时,卖贻贝的妇人突然惊叫起来:
“我看见了!老马克的渔船!还有他女儿发着烧……”
坐在她对面的蓝区学生脸色煞白:“不,那是我妹妹……去年冬天……”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两人同时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紧接着,更多人开始惊呼,描述着彼此的记忆片段。
装置上的水晶迸发出刺目的光芒,将整个教堂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刻没有黄区与蓝区,只有赤裸裸的意识在共鸣。
我看到蓝裙少女泪流满面地抱住独臂乞丐,法学院的学生握着码头工人的手喃喃道歉。
最震撼的是那个混血狱卒,他站在角落,脸上的皱纹在光芒中舒展,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实验结束后,人们沉默地离开,但某种变化已经发生。
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不同了,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机械青年记录下所有数据,而蓝裙少女的笔记上多了一整章的观察记录。
“这还只是开始。”
少女临走时对我说:“先生,相信我,明天会有更多人来。”
她说的没错,接下来的日子里,废弃教堂成了双河城最热闹的地方。
表面上,蓝区贵族们假装不知道这个“下层人的迷信集会”;实际上,他们的仆人、低级文员甚至个别叛逆的子女都偷偷前来。黄区就更不用说,连最保守的老渔妇都想来“看看孙子的意识长什么样”。
我们改进了装置,用蓝区废弃的精密零件和黄区手工打磨的水晶,造出了能持续更久的共鸣器。
更重要的是,我们发展出一套意识训练法:通过特定频率的声波和冥想技巧,普通人也能短暂地体验意识独立于肉体的状态。
第三个月圆夜,变故突生。
我正在指导新一批学员,教堂大门突然被撞开。
一队穿银灰制服的士兵冲进来,胸甲上刻着“肉体保卫军”的字样。
“以《肉体纯洁法》的名义!”
领队举起镶蓝宝石的权杖:“解散非法集会!”
学员们惊慌失措,但奇怪的是士兵们并未抓人,而是径直砸毁了所有设备,混血狱卒试图阻拦,被一权杖打裂了眉骨,蓝裙少女的笔记本被没收,机械青年发明的装置在铁锤下变成废铁。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对我视若无睹,仿佛早就接到某种特殊指令。
直到最后一个学员被赶走,领队才走到我面前,摘下头盔,是那天听演讲的年轻税吏,现在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大法官让我转告您,”他机械地复述:“‘意识体可以平等,但肉体必须分等级,因为世界需要秩序。’”
当教堂重归寂静,我跪在破碎的水晶前,突然明白了统治者的恐惧:他们不怕人们追求意识平等,只怕人们发现肉体差异的虚妄后,再也不愿服从基于肉体的等级制度。
但已经太迟了。
就像两条河流在入海口终将相融,意识觉醒的洪流一旦开启,任何堤坝都难以阻挡。
我捡起地上残留的半页笔记,那是蓝裙少女匆忙中撕下的观察记录:
“……黄区青年正在将共鸣器小型化……蓝区侍女们偷运出的设计图显示……”
字迹在此中断,但已足够让我微笑。
我起身时,月光透过残破的彩窗,在脚下投下一片蓝黄交融的光斑。
这一次,两种颜色再也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