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 黄蓝

黄河与蓝河在落鹰峡分道扬镳。

  

  我站在铁索桥上,看着脚下两条截然不同的水流。

  

  它们从同一座雪山发源,却在流经矿脉时分成了两种颜色:

  

  黄河裹挟着红土矿物质,浑浊如掺了铁锈的浓汤;蓝河则经过石英岩层,清澈得能数清河底的鹅卵石。

  

  最奇妙的是,这两条河并行流淌了十几里,却始终泾渭分明。

  

  偶尔有风卷起的黄浪试图侵入蓝河领域,立即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开。

  

  两条河像两个固执的老者,紧紧挨着却拒绝交流。

  

  “别看啦!”摆渡的老汉在岸上喊:“这破桥晃得厉害,小心掉下去喂了分河神!”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清晰的分界线,黄与蓝的碰撞处泛着奇异的青紫色,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铁索桥随着我的脚步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我这个外来者的重量。

  

  过了桥就是双河城。

  

  老汉接过铜板时咧嘴一笑,露出三颗金牙:“客人第一次来?记住喽,蓝岸走蓝砖,黄岸踩黄土,别搞混了。”

  

  我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被涌入城门的人流裹挟着前进。

  

  刹那间,老汉的警告变得清晰无比——

  

  蓝砖铺就的道路右侧,行走着衣着光鲜的人群,男子们穿着靛青或银灰的长衫,女子们的裙裾绣着精细的云纹,他们步履从容,鞋底几乎不沾尘土。

  

  而左侧的黄土路上,粗布衣裳的人们低头疾走,女人们用头巾半掩着脸,男人们肩上扛着各种货物,草鞋在土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更惊人的是,即使偶尔有人走错道路,也会立刻被穿蓝制服的人拦下。

  

  我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黄衣妇人被粗暴地推回黄土路,而她只是沉默地收紧手臂,把孩子的脸埋进自己胸口。

  

  “让开!让开!”

  

  一队蓝衣骑士骑着纯种白马飞驰而过,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几个黄衣少年身上,他们却连擦拭的动作都不敢有,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我跟着人流来到中央广场,这里立着双河城的缔造者,蓝河大公的雕像,他左手持剑,右手握书,脚下踩着一条黄铜铸就的巨蟒。

  

  雕像基座上刻着铭文:“知识净化愚昧,秩序战胜混乱”。

  

  “新来的?”

  

  一个穿褪色黄衫的少年凑过来:“两个铜板,我告诉你哪里能找到活计。”

  

  我递给他铜板,他迅速塞进裤腰的暗袋里:“蓝区只招有担保人的,黄区的话,码头扛包一天三十文,不过...”

  

  他掀起衣角,露出腰间的淤青:“昨天刚挨了工头的鞭子,缺人手才会要你。”

  

  正说着,广场北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一群蓝衣学子簇拥着某个教授模样的人走向演讲台,几个仆人迅速支起遮阳篷,摆上镶银边的水罐。

  

  “今日讲座——《论勤劳美德与阶层跃迁》”少年念出横幅上的字,嗤笑一声:“每月一次,专挑发薪日,这样黄区工厂主就有理由克扣'懒惰工人'的奖金了。”

  

  教授开始演讲,声音通过铜制扩音器传遍广场。

  

  他谈到“勤奋改变命运”,谈到“蓝河精神”,谈到“某些人”缺乏远见只顾眼前利益,蓝区听众不时鼓掌,而黄区的人大多低头匆匆走过,偶尔有人驻足,眼神里也全是木然的疲惫。

  

  “去年有个傻子真信了这套,”少年踢着石子:“辞了工去蓝区图书馆自学,结果饿得偷面包被剁了手。”

  

  他指向广场角落一个独臂乞丐:“喏,就在那儿躺着呢。”

  

  讲座结束后,我跟着几个蓝衣学子走进咖啡馆。他们谈论着新式的蒸汽机械,抱怨黄区工人“连操作手册都看不懂”。

  

  其中一个人不小心碰翻了糖罐,褐色的糖粒洒在雪白桌布上,服务员立刻跑来更换。

  

  “我父亲说该引进惩罚机制,”戴金丝眼镜的女生搅拌着咖啡:“现在黄区的人旷工率太高了。”

  

  “不如直接换自动织机,”她的同伴接口:“虽然贵些,但不会闹罢工。”

  

  我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个穿蓝布裙的少女,她没有参与讨论,而是专注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当我假装路过时,瞥见纸上画满了黄区街巷的速写,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

  

  傍晚时分,我穿过石拱桥来到黄区。

  

  这里的建筑挤得像被胡乱堆放的积木,晾衣绳在头顶交错成网,滴下的水珠带着奇怪的酸味。

  

  巷子深处传来咳嗽声,一个老人蜷缩在漏风的门洞里,面前摆着几本破旧的蓝皮书。

  

  “要买知识吗?”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蓝区垃圾场捡的,有数学,有文法,还有...”

  

  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本被烧掉封面的册子:“《蓝河宪章》残本,五个铜板!”

  

  我买下那本残卷,老人在递书时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后生,你认字多不?能给我念念第三章第七条吗?”

  

  借着油灯的光,我辨认着烧焦边缘幸存的文字:“'所有双河城居民享有平等之...'后面被烧掉了。”

  

  老人松开手,苦笑起来:“我就知道!上次来收排污费的官差说这条写的是'居民平等纳税'...”

  

  他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我那傻儿子就是信了这鬼话,跑去蓝区讨公道,现在还在采石场做苦工...”

  

  夜色渐深时,黄区唯一的酒馆热闹起来。

  

  工人们用劣质烈酒麻痹酸痛的四肢,偶尔有人喝多了开始咒骂蓝区,立刻会被同伴制止。

  

  酒保在柜台后擦着杯子,耳朵却竖得老高。

  

  据说每周他都要向治安官汇报“危险言论”。

  

  我坐在角落,听着此起彼伏的醉话。

  

  一个满身机油气味的青年拍着桌子:“今天那蓝崽子又改图纸!明明是他算错尺寸,偏说是我铣刀用错了!结果扣我半月工钱!”

  

  “忍忍吧,”他同伴叹气道:“去年老赵家的小子不就在机械厂顶了句嘴?第二天就被安了个'破坏生产'的罪名...”

  

  门突然被踢开,穿制服的税吏带着冷风闯入。

  

  酒馆瞬间安静,人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税吏大摇大摆走到柜台前,酒保立刻奉上早已准备好的银钱和一壶好酒。

  

  “这个月黄区排污费加倍,”税吏灌了口酒:“蓝河下游发现死鱼,化验说是你们这边皮革厂的废水。”

  

  柜台旁的老工匠忍不住嘟囔:“可皮革厂是蓝区老爷开的...”

  

  税吏的皮鞭快得像是闪电,老工匠脸上立刻多了道血痕:“放肆!蓝区企业缴纳重税供养全城,你们这些蛀虫还敢污蔑?”

  

  没人敢再说话。

  

  税吏收完钱离开后,酒馆里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我悄悄跟着税吏出门,却看见他转进巷子就摘下了帽子,把刚收来的钱袋交给一个黑影。

  

  那人袖口露出蓝区贵族特有的银线滚边。

  

  第二天清晨,我被刺耳的汽笛声惊醒。

  

  黄区码头上,工人们像蚂蚁般搬运着货物,一艘蓝区货轮正在卸货,甲板上的水手们叼着烟卷,对下面汗流浃背的搬运工指指点点。

  

  “快点!懒骨头们!”

  

  监工挥舞着皮鞭:“这批丝绸中午前必须装车!”

  

  我注意到昨天酒馆里的青年也在搬运工之列。

  

  他的动作比其他人都熟练,却在每次经过货轮舷梯时故意放慢脚步,眼睛紧盯着甲板上的蒸汽起重机。

  

  有一次他差点被滚落的货箱砸中,幸亏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拉了他一把。

  

  “不要命啦?”女孩压低声音:“老往蓝区机械上瞄什么?”

  

  青年抹了把汗:“那起重机设计有问题...你看它的齿轮组...”

  

  “管好你的手和嘴!”

  

  女孩紧张地环顾四周:“上个月纺织厂小王就因为多看了几眼新织机,被安了个'窃取技术'的罪名!”

  

  正午时分,蓝区钟楼响起悠扬的报时声。

  

  我再次走过铁索桥,发现两条河在阳光下呈现出更鲜明的对比。

  

  黄河里有个黄衣少年在摸鱼,而蓝河岸边,几个蓝衣孩童正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用显微镜观察水滴。

  

  显微镜反射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双河城最残酷的真相:这里的两条河流永远不会交融,就像蓝区与黄区的命运,看似相邻,实则永远被无形的堤坝分隔。

  

  而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已习惯这种分隔,甚至开始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秩序。

  

  除了那个偷偷画速写的蓝裙少女,和那个研究起重机缺陷的黄衣青年,他们的眼神里还跳动着不甘的火焰。

  

  我离开时,最后看了一眼铁索桥下的分界线。

  

  黄浊与蓝清的水流依然泾渭分明,但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漩涡处,似乎有那么一两滴河水,正试图冲破那道无形的屏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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